2007年7月3日星期二

A Tour of China in Late Qing/ 晚清的“支那旅行记”



本期《读书》杂志 (2007年7月)登出了我的这篇文章。全文如下,
欢迎学者及同好指正。


晚清的“支那旅行记”

王敦

“支那旅行记”三千字左右,刊在1910年第3期《小说月报》上,文言自述体,不具作者姓名。主人公以自称,说是英国人,学了十年中文,之后周游中国,故事因此得名。

中学毕业,适逢英国创立支那文学堂。考取之后,跟随支那北京通儒从蒙学入手,循序渐进,经过十年苦读,已精通制帖试艺。故事开始的时候,最优等毕业。可是,毕业典礼上这一刻即标志着打击的开始:好不容易学来的中文,竟在应用中连连碰壁。

在毕业典礼上,基本上听不懂支那钦使的话。与中国随员交谈,也是茫然不辩为何语。比如,武官是合肥人,一张嘴则有声如鸮出自彼之舌底记起孟子说的引而置之庄岳之间,觉得欲学其语,固非躬致其地不可,遂有东游支那之志。先去香港,然后辗转至上海。一路之上,益发领略了支那文的复杂性。和形形色色的支那人交谈,皆互相不知所云。中国之博大,语言之复杂,可比孟子时代的一个齐语难懂多了。听香港人说话,觉得其声如击柝说的支那话,却被讥为外江话。此处有一行小字批注:粤中俗人不辨他省之名。称无论何省,均谓之外江。上海话听起来像山鸟之鉤輈。湖南籍的官员说话声如镗,一字不可辨。总之是不通如故不觉怅然。深悔前此之虚掷光阴矣。辛辛苦苦积攒来的支那语资本不能带来收益。掌握支那语的那一天被推延,希望变成了沮丧。

方言和语音方面的障碍终究还是可以解决的。一日经一个文人朋友点拨,方才醒悟自己有操官音掉文的毛病,难怪所到之处没有人能听懂说的话。听得懂官音的人,也未必能领会的文言表达方式。彻悟之后,可就有长进了。他混迹于上海的官场洋场,对中国的人情世故越来越熟。这才跨越了语音、语义层面的障碍,深入到了语用层面。他发现在实际应用中,文言与俗语远非壁垒分明的关系。具体的选用,都取决于场合、亲疏,和社会阶层。

能够取得进步,第一要感谢支那的官员,第二要感谢官员身边的妓女。主人公在支那文学院里学来的,是文人士大夫经营道德文章所必备的高等语言。然而,他认识的士大夫却喜欢和下流的妓女说上海俗话,整天混在一起。官僚与妓女,两者的社会用语水乳交融,二者的社会存在也是相濡以沫。就是从官员和妓女那里学舌开始来领会中文的妙处。只是他还说不太好,该的时候不够文,该的时候又太文,闹出很多笑话。可能他还需要经历一个和十年寒窗同样漫长的灯红酒绿,才能掌握语言的得体和微妙

在与支那官员的交往中,每每惊诧于他们投来的名刺(旧时中国官场和商人使用的名片),其色红,巨盈尺,字若鹅卵,为世界所仅见,亦余游支那之纪念品也。然而,中国官员之间并不交换这样的巨物。这种独特的名刺是中国官府特制以投外国人者。为什么会是这样?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赴约燕于妓家,客人没有全来齐的时候,无意在妓女的妆阁中忽睹一巨大之名刺,好象是中国官员之投我者。问之,得知上海妓者,所用名刺皆似此,所以投狎客者。官员给洋人准备的名片,竟然与妓女为狎客准备的一模一样!不禁莞尔,盖支那官之待吾辈如妓女之待狎客。即谓吾辈为支那官之狎客可也。一语道出半殖民地中国的官儿与洋人的本质关系。名片做得大些,鲜亮些,是为了给恩公难忘的印象,长相思,莫相忘

作为旅行在中国语言文化里的外国人,难免会有不习惯的时候。遗憾的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想不通一件事,就再也不学中文了。事情的起因甚微。看到一个妓女面目尚娟好而施脂甚红,不由得想恭维之。然而,因为没有掌握好措辞的褒贬,把妓女的粉面描述为猢狲屁股。妓女骂你格杀千刀断命外国人。第二天斥责一个中国侍者时,回想起了这句骂人话,便也借用来骂道:你格杀千刀断命外国人。侍者不惧反笑。不解。文人朋友又解释给说,子自外国人,而称彼为外国人,彼乌得不笑

没想到,俩人对外国人这个词的理解,也就是说到底谁应该被杀千刀,产生了严重的歧义。对于来说,所谓外国者,我国之外之国也。所以,余英国人,称彼支那人,宁不可谓外国人耶。中士朋友万万不同意,说道吾等自是中国人。支那者,汝外国人之强以称我者耳。他们反复论辩,互不相让。对中士来说:自古皆分中外。不闻有指中国为外国者也——这是在中国土地上固有的规矩。不管来自何方,但凡在我这儿说我的话,就必须遵守我这儿的规矩。来自英国的甚为不悦,坚持认为既然对来说所有中国人都算是外国人,自然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文骂中国人是杀千刀断命外国人。就因为这场争执,对学习支那文彻底失望了:嗟夫。支那人之语言,如是其难解也。余从此更不欲学之矣。学语言正是这个地方最难学,语音、语意都还尚可,唯独他人语言里给自己预留好的他者位置,让不甘心接受,让放弃。

妓女泼辣直率,一针见血地骂洋人杀千刀断命,比官员刚性得多;因为妓女需要取媚的是官员,却不用顾忌洋人的脸色。而恰恰这一句激愤之语,显示语言的暴力所在,正是民族、文化冲突的前沿。这篇小说题为〈支那旅行记〉,笔者觉得应该叫做〈支那语旅行记〉似更贴切。在中国斑驳的语言领地里穿行。行程的记录,就是想象中那一连串的语言误用与冲突。

小说结尾,不知是出于编者还是拟想的译者之手,又加了个评语,从文化相对论的角度来解构中外之别,说那就如同是若合世界之大。仅得中国外国两地也。评者认为,如此的狭隘眼光,与粤人称别省为外江,不啻五十步笑百步耳。其实,同样的揶揄,也可以转送给那位努力学习汉语的外国人。从粤人到英国的再到的中国朋友,谁也无法超越自己的局限。由此也联想到一百年来,中国人在西方话语里的处境。面对早已为自己预留好的的他者位置,那份不平与无奈,与小说里来自英国的的感受,该差不多吧?

草成此文不久,看到吴趼人主编的《月月小说》第四号(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才知道对“支那”官场和欢场的名片,在“余”之先,早有“非支那人”发表观感。观感见于“俏皮话”栏目,是一位无名的“支那人”转述其“西友”的话:

大字名片


外国人之名片。大仅一二寸许。中国人之名片。大至五六寸。而官场中与外国人交涉往来之名片。则又加大。且字大如拳。不知是何命意。上海各歌妓之名片。亦崇尚大字。几满纸柬。有西友至某妓处小坐。谈笑之顷。观见其名片。不禁诧曰。汝等之名片。何以亦是大字。妓曰。此备以请客人之用者。西友叹曰。原来汝等待客人。就如同官场待我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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