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1日星期日

“官屠”刀钝(转载)

“官屠”刀钝


张鸣

清末官场上据传有三屠,张之洞为“士屠”,袁世凯为“民屠”,岑春煊为“官屠”。张之洞得名大概是因为他主张废科举,断了大批“士”的上升之路,袁世凯则是因为镇压义和团,杀了不少大师兄、二师兄之类的团民,而岑春煊的“官屠”之名,却是从他立志整顿吏治这儿来的。

岑春煊的发迹是因为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西太后老佛爷仓皇出逃,一路上缺兵少将,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在这紧要关头,第一个赶来勤王的地方官,就是岑春煊。有岑带来的千把兵马,不管顶用与否,老佛爷总算心里塌实了许多。从此以后,当时还是个按察使的岑春煊,深受老佛爷的宠信,一路官运亨通。在朝中与瞿鸿禨、肃王结为一党,跟袁世凯和庆王,张百熙对抗。这个少数民族出身的新贵,得意之后,发誓要澄清吏治,自从当了两广总督之后,随即刮起了一场肃贪风暴,上任不久,即大行参劾,行动之卤莽,手法之草率,举国震惊,岑的下属更是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晚清走到20世纪,吏治之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贪污腐败,已经成为官场普遍的问题,原先制约腐败的机构监察系统也已经失灵,而且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密折制度也无形作废,满朝文武,没有人为了贪污去上折打小报告。严格的说,朝廷所有的官都是买来的,即使科第出身,要想混个好缺,也非花钱打点不可。想当官的人们,光花钱买官还不行,还要买缺,买了缺之后,想要早点做上官,还得买排队优先的位置。得官的成本在提高,做官的成本也在提高。由于各级官吏都是买的,大家都需要早点收回成本,尽快赢利,因此对下属的孝敬都很在意,冰敬、炭敬以及各种“敬”,花样出新,刮来的地皮,虽然肉痛,但都免不了要拿出部分来打点上司,一层一层供上去,直到中央。这个时节,官员更换的周期也在缩短,凡是好一点的缺,轮换的频率都非常高,有时一年不到就得换人,所以大家一上任,气还喘不匀就要张罗捞银子,否则离任的时候就有可能收不回成本,要知道,那时候许多人是借了高利贷买的官。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肃清贪污,整顿吏治,不从制度的根本着手,无论采用什么手段,基本上都是无效的。不过,就现实而言,贪还是要反的,尤其在新政的改革时期,如果不反贪,改革很可能会变质,只是在反的同时,制度建设要跟上。客观地说,个别封疆大吏的肃贪行为,对于所属地方的“官场投资人”来说,的确是一场灾难,一场跟别的地方比较起来感到很是委屈的官灾,无怪乎人们要称岑春煊为“官屠”,尽管如此,岑的反贪还是具有正当性。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岑的反贪,也是反给朝中的庆王奕劻看的,因为这个奕劻贪财好货,已经为人所共知,在地方的反贪,实际上是间接打击朝中的对手。不过,毕竟刀是直接砍到两广的地方官头上,真正痛的,还是这些人。

以往,一上来就宣称要整肃吏治的地方大吏其实很多,不过这种宣称多是博取名声的一种手段,顶多三板斧下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更卑劣的也有,是将反贪作为贪的手段,一吓唬,孝敬就送上来了,晚清某高官有秘诀,说是对下属得连骂带吓唬,一骂则皮袍人参来,二骂则珠玉钻石来。像岑春煊这样来真的人当然也不是没有过,不过,大家可以利用各种关系,采用各种手段,最后使得最高层对他的印象变坏,让他不锒铛入狱,也官位不保。可是,西太后是个深受戏剧“毒害”的女强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对岑春煊的那份感恩之情,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反对岑的人,无论是捅出经济问题,还是桃色新闻,估计对“圣眷”太隆的岑春煊,都无可奈何。

官屠不走(当然死了更好),官难不已,怎么办呢?于是利害相关的人,大家凑钱,在香港开出赏格,有能使岑屠离开两广者,赏港币百万(那时钱很值钱,百万已经不是小数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智者,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办法。当时,西太后最恨的人除了光绪,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虽然朝廷实行的新政,基本上是抄康、梁的作业,但好记仇的西太后,却一股脑地将戊戌以来所受的磨难和委屈,都算在康、梁头上,硬是对他们不依不饶。得不到赦免的以康、梁为首的保皇党人,则在海外一个劲地诋毁西太后,鼓吹把权力交给光绪,声声都触到了西太后的痛处,反过来更令这暮年的老太婆难以容忍。

于是,政治问题,成为倒岑的突破口。虽然岑春煊跟保皇党人素无瓜葛,但制造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人取来梁启超和麦梦华(保皇党另一个中坚人物)的照片,翻拍后与岑春煊的照片洗在一起,岑居中,梁、麦二人旁立,合成一张,然后将之流传到社会上。那个时候,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人们对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还不了解,于是海内哄传,报刊纷纷刊载,成为一时的新闻。当然,西太后老佛爷最终也知道了此事,而且亲眼看到了那张合影。

自西太后回到北京,朝廷实行新政以来,明明是在翻戊戌的旧账,虽然老佛爷不承认,可是上流人士,莫不心知肚明。在海外的保皇党人,对于新政也不免有些牵挂,而朝野上下,私下跟康、梁来往的,也大有人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保皇党人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新政的设计和实施。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最后的考察报告,据说就是梁启超做的。对于这些事,西太后虽然不可能都知道,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新政的改革,本来在历史上就欠着账,已经行将就木的她,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全然肃清康、梁的影响,所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一个角度说,西太后与光绪皇帝是政敌,虽然光绪眼下有病在身,但西太后也没有把握,让这个三十多岁的人死在自己个七十多岁的人前面,别人的预期是什么,不问可知。所以,人们为了“后那拉氏时代”的前程计,跟保皇党或者说跟光绪套套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恰是由于有这种“情理”在,西太后看到岑春煊与梁启超和麦梦华的“合影”之后,不由得不相信,不由得不发怒。西太后也许可以不认真追究别的人与康、梁不清不白,但决不允许自己信任的人与政敌有牵连。于是,岑春煊被一纸上谕开缺晋京。

后来,虽然岑春煊最终还是洗清了自己,但在多疑的老佛爷眼里,毕竟有了一点疑虑的阴影,隆隆的“圣眷”风光不在,岑春煊的反贪风暴就此风止云散。巨贪奕劻和袁世凯一直得势到了西太后归西,毕竟在西太后眼里,政治立场上的问题,要比贪点钱财要严重得多,贪财的人,忠诚必然是可靠的。

官屠的刀钝了,最欢喜的当然是两广的地方官,大家又欢天喜地,付了一百万港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全国的官员也都松了一口气,安定团结的局面继续维持。可是,不知不觉的,新政,靠着腐败官员操作的新政,却越来越不成样子,到处民怨沸腾。改革的失利,使得清朝最后一点统治的合法性依据也丢掉了,没有几年,龙旗就变了颜色。

反贪,反反贪,政治反贪,政治反反贪……,历史从来如此。


2008年9月18日星期四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转载)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转载)

● 张鸣

北洋三杰龙、虎、 狗,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说王士珍是龙,其实是说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者说藏头露尾,在北洋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坛上, 总是送往迎来,干着维持会的差事,凡事没主张,也不掺和。龙置身事外,虎与狗之间,却断不了有点麻烦,人们所谓北洋直系和皖系之间的争斗,前期就是指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明争暗斗。只不过,狗与虎之间,由于实力过于悬殊,真斗是斗不起来的,没等交手,胜负已判,虽说两下心里悻悻的,但最终也没有撕破脸皮。

冯国璋被称为北洋三杰之狗,不是说他没本事。在北洋这些识字不多的军头之中,要论文,他是秀才,而且是从军之后,在北洋武备学堂时考的秀才,李鸿章为此感慨道:武校居然出了个文生!清末新政,武官资格考试,段祺瑞几次考不过,需要主公袁世凯疏通关节,而冯国璋不用。北洋军号称劲旅,但在辛亥革命前,真刀实枪地作战,却还没有过(此前只打过零散的义和团)。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实战的机会来了,南下作战的第二军军统段祺瑞却借故不去,让冯国璋带队出征,在主公袁世凯出山收拾残局之后,冯国璋率军发狠,接连攻下汉口汉阳,让革命首义的武汉三镇,剩下了一镇,为日后袁世凯跟革命党人谈判,争得总统宝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于文于武都有两下子的冯国璋,却总是比不过段祺瑞。文的方面,考试不行的段祺瑞,却去了德国“留学”,回来以后,统掌北洋系统的所有军事学校,在北洋系内结下了最广的人脉,说起来,所有毕业于北洋学校的军官,都是他的学生。古人所谓的“五达尊”,天地君亲师,至少人家先占了一个。武的方面,战功虽然没有,但仗打完了,冯国璋却没有参加北洋将领逼清帝退位的共和鼓噪,先前的战功,由于后来共和的缘故,在革命党人,是留下了骂名,北洋这边也不好再提,结果名声反而远不如打电报仗,带头鼓噪的段祺瑞(后来拍马屁的人称段祺瑞三造共和,其中第一造,就是这次)。特别是,由于冯国璋打完仗被调回担任皇帝禁军的统领, 对逼清帝退位很不积极,所以,即使在北洋内部,也不认为他在把袁世凯推上总统位置上面,有多大的功劳。

革命后,袁门男将们都很忙,段祺瑞和王士珍拿到了最优厚的战利品,一个陆军总长,一个总参谋长。但此时冯国璋最操心的事,却是如何安置麾下的原禁军,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又不肯让人解散,最后带着这支基本上由八旗子弟组成的军队,来到了南京(从此,这支打仗不行,要饷还行的军队成了他的心病,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说是为袁世凯坐镇东南,但实际上是远离了权力中心。从此往后,连袁世凯都不跟他说实话,预备称帝前夕,对特意前来讨个实底的冯国璋,袁世凯皮里阳秋,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不想做皇帝,害得冯国璋回南京之后,老实巴交地逮谁跟谁说帝制的不可能时,北京这边已经开始筹备,锣鼓喧天了。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风头很劲,在张勋复辟失败,段祺瑞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之际,劲得不能再劲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冯国璋和他的老朋友段祺瑞有了摩擦。踌躇满志的段祺瑞一心要完成他主公都没有完成的大业,要拿南方的非北洋系军阀开刀,武力统一,而此时已经以副总统身份进京做代理总统的冯国璋,却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斗不过段祺瑞的冯国璋,却总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词来表达自己的不想,每次都被段祺瑞按着头,在讨伐南方的命令上盖上总统的大印,窝囊得不行。 四面望望,都是段祺瑞的兵,想不窝囊也不行。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实在受不了了,憋出一计,宣称自己要亲自南征,带着自己的卫队,就是那个前朝的禁军,坐上火车,沿京浦线南下。实际上,他是玩了一回金蝉脱壳之计,借机回自己老窝南京去也。然而,这种伎俩这么能瞒得住一块混起来、早把他摸透了的段祺瑞,没等他走到江苏境内,段祺瑞一个密令,安徽军阀倪嗣冲就把车给截住了,冯国璋手里虽然有兵,不过这些兵敢不敢用手里的家伙很难说,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遥望一下南京,乖乖地回北京来了,彻底地成了段祺瑞的“俘虏”。

在总统位置上,冯国璋自己决定的唯一一件事,是下令抽干中南海的水,将里面的鱼捉了卖掉。人们传说,冯国璋做这个事儿,是因为明清两代皇帝每年往里放养的放生鱼,鱼鳍上都挂着金牌,冯国璋是贪图这些金子。不过,金子比重很大,鱼鳍是否能挂得住,挂上了能否生存,令人怀疑,而且从生物学上讲,不大可能有几百年不死的鱼,鱼死之后就算有金子,也早埋在淤泥里。所以,因为贪财而抽水捉鱼,似乎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此举仅仅是一项正常的清淤工程,大事干不了,小事总可以做做,一做,就做出了麻烦,在那个时代,舆论自由,政府中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会说点什么,往坏了说。

不幸的是,此番抽水捞鱼,不仅舆论议论纷纷,说三道四,而且坊间还有好事者弄出一道菜,叫总统鱼,据说跟东坡肉一起上,一时间,京城饭店,食客们一边大嚼总统鱼,一边对总统说三道四。更不幸的是,捞鱼之后北京不知道怎么就旱起来了,于是人们又嚷,这是由于总统抽水捞鱼,得罪了龙王。嚷来嚷去,冯国璋坐不住了,毕竟天旱,老百姓要骂的。身边人给他出主意,说是从前天旱,皇帝都派人到黑龙潭求雨,眼下也该如此,冯国璋从谏如流,于是派人求雨,若干政府官员,加 上白云观老道,如是这番倒腾一番之后,几天后,雨还真来了,不知道这雨是冯国璋求的,还是本来就该下了。媒体接着笑骂,封建,迷信,老土。

不过,经过“亲征”一事,在外人看来,总算是北洋之狗与北洋之虎之间的争斗,狗叫出了声,敢于叫出声的狗,虎自然不再能容。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由段祺瑞组织安福俱乐部,操办出了袁世凯的前文胆徐世昌,于是冯国璋只好走路,回到河北河间的老家,算是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到了这个地步,徐世昌还要优待他一回:下令由前禁军改编的陆军15、16两个师,归前总统冯国璋节制,回不到自己地盘的冯国璋,要军队干嘛?而且这个老好人,也没有仇敌,用不着那么多人护卫,就算是要护卫,这些老爷兵驻扎北京,也够不到河间的冯国璋——其实徐世昌或者说段祺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老爷兵继续成为冯国璋的负担。效果立竿见影,冯国璋1918年退隐,次年就因为这些老爷兵的欠饷问题,在京津两地奔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终年60岁,成为北洋三杰中,寿命最短的一个。

死了的冯国璋,舆论界依然没有饶,有好事者赠挽联一对:南海鱼安在,北洋狗已无。

冤哉!

Maynard Mack: A Life of Learning

今天有幸读到了一篇关于从事教学工作的至理名言。摘录几段教诲如下:

Maynard Mack (Sterling Professor of English, Yale University), in his Charles Homer Haskins Lecture for 2000 at The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 1983; quoted from Douglas Greenberg and Stanley M. Katz eds., The Life of Learning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7-8.

One thing I remember learning very early, and sure enough it was recorded on the first three-by-five that fell out on my lap. “Never forget,” it began—and instantly I realized I was simply confirming from my own experience what Leo Strauss used to tell every aspiring young teacher:

Never forget that in your classroom there will always be at least one student altogether your superior both in mind and in heart. Never forget, either, that there is, or should be, in that classroom a second teacher for more important than you are: a great text. Try not to get in the way of that traffic. Remember Milton’s admonition in Areopagitica: A good book is the precious lifeblood of a master spirit, embalmed and treasured up on purpose to a life beyond life. Be careful not to say anything so egregiously silly as that a great artist—or a great historian or a great philosopher or any other creator of a great text—endured all that toil, and often all that suffering, to make a work that refers to nothing but itself, that is about itself and not about the follies, grandeurs, and miseries of the human lot. Be even more careful not to show off—either your learning, if you have any, or your latest critical panacea. Remember that the more luminous the work, the deeper the darkness an intervening opaque body casts. Try not to be that body. If you actually believe, cross your heart, that Proust’s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is really “about” metaphor and metonymy, or that Poe’s “The Purloined Letter” celebrates a phallus, try to get off by yourself somewhere and lie down.

What else had I learned? Many things, of course, too obvious to be repeated were set down in those little three-by-five messages to myself, and some rather saddening to repeat. One of the latter is the remarkable shrinkage, as it seems to me, if not sometimes the total erosion, of the awe, reverence, wonder, and, yes, love with which the best teachers of my youth approached the books they taught. Doubtless they were less sophisticated than many of their successors. Certainly they were less sophistic. They would have laughed out loud at the idea that it was some kind of status symbol to the called a “research” or—even more ineptly—a “distinguished” professor, if it meant being without students to profess to, or teaching only when and what the whim moved. They would have laughed yet louder at the self-delusion of those who imagined they were “above” teaching undergraduates. “Be prepared for the coming of the Stranger,” cries a voice in one of Eliot’s choruses from The Rock. “Be prepared for him who knows how to ask questions.” In the life of learning—institutionalized learning, at any rate—it is the undergraduate who fills the role of the Stranger. It is he or she who will ask you, What good is this stuff anyway? or, Why is the king wearing no clothes? and who are those people pretending they don’t notice? …

2008年9月17日星期三

佛教艺术(二):無準師範


Portrait of Zen master Wuzhun Shifan, painted in 1238 AD, Song Dynasty.

2008年9月15日星期一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终点

《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 著,傅雷 译

……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 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 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起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有趣:"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畜生! "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了!需要换一个的了。"

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


"你还不安静下来吗!"

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起滚在地下。那人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


"那究竟是谁啊? 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呢?"

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


"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

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 ..…行了,他挣脱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


"天哪!这不是胡闹吗?"

他无可奈何的对着乐队挥手,要他们别把他丢下来......终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静下来了。他又听到了。


"多美!多美!再来一次!弟兄们,放大胆子. .....这是谁作的?......你们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的?得了罢!别胡说!那我可能认得的。这样的东西,他从来写不了十节...…谁 又来咳嗽了?静下来行不行!这个是什么和弦?…...还有那一个呢?......别这么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发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着被单,做着写字的姿势,而困乏的头脑还不由自主的推敲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着再来......啊!这一回,那可太......


"停下来,停下来,我跟不上了......"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

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

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齐亚,是你吗?. .....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

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象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象一道钢铁的 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是他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是他。"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其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的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 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象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的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 --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 嘴里老喊着:“走罢! "--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端

《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 著,傅雷

……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 ——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 轻的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 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 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 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 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 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