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6日星期一

学长的“营养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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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长的“营养价值”

王敦

小时候读过郭沫若先生一篇回忆体《我的童年》,里面有个老师自我介绍时说:学问之道,为师者半,为友者半,为己者半。这句开场白,却为先生换来了三半先生的诨名。先生听到以后并不以为然,说:一个橘子不还十好几瓣吗?

小朋友们拿三半先生找乐儿,当然合乎儿童心理学原理,但我觉得这位先生的话其实也不错。特别是现在的我——经历了七八年的留学——学问之道的这三半感受很深。细分起来,一个人的求学生涯里会有很多师,很多友,也有不同阶段的多个自我,如果一瓣一瓣地剖析起来,不正像剖一个橘子吗?一个橘子要想长好,需要土壤和阳光雨露都合适——正如同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遇到的环境——如此,每一瓣嚼起来才会是甜的。

二〇〇一年,我初到伯克利就有幸认识了一很有营养的学长,高峰枫。他是北大英文系出身,在这里念比较文学系,却来旁听我们东亚语言与文化系的唐宋词研讨。课上,Robert Ashmore教授——北大中文系硕士,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的博士——带领我们进行细读。高学长是个训练有素的文学阅读者,总能发现字里行间隐秘的张力和工艺。他分明是在向我示范四五十年代英美新批评的威力,然而都是在中国诗词学的范围内就事论事,不落半点理论言筌。课程过半,我正对高峰枫佩服得紧,他却消失了,据说是加紧赶制毕业论文,来不了了。从此, Ashmore 教授在课上常常若有所思:不知道峰枫对这一句怎么看?或:不知道峰枫会对此处做何解?我彻底服了,觉得高峰枫就像王冕,是只在《儒林外史》第一回才出现的高人。

学长从课堂上消失之前,已经对我这个北大学弟问寒问暖了。我更是很兴奋从此能和峰枫兄论学、喝啤酒、让峰枫兄带我——如同城里老鼠带乡下老鼠一般——去伯克利有名的书店 Moe’s Books Cody’s Books 里见世面。(在中餐馆里,峰枫兄一定先问酒保:你会中文官话吗?如果回答说会!峰枫兄就只跟酒保说普通话。)如今,我亦饱尝了赶写博士论文的甘苦,所以对峰枫兄在我身上花的时间更为领情。几年难得见上一面了。在记忆的咀嚼中,高峰枫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普通的学长。他的营养价值极高,是不断滋养着我的高乐高

我在来美国前就已经从《读书》杂志上见识这个名字了。二〇〇〇年某期有一篇《找寻历史上的耶稣》,署名高峰枫。我对其渊博而又平易的风格很欣赏。没想到在伯克利,竟能碰到该作者,而且是位学长!高学长钻研拉丁文和古典的学问,拿西方经典中的经典圣经开刀。对于这样的学问我到今天也不懂,所以也不敢乱说。因此,下面不说学问,只说隐私

说高学长的妙处,真不必拘泥于学问上面。就说他的房租吧,真是在伯克利没见过的低。这不是说他住得很破——相反,他的公寓在学生中是很奢侈的,又位于校园附近很漂亮的College Ave.。高学长能享如此之福,真真说明了无所用心的实惠。当年学长搬进去的时候——我来伯克利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个公寓真是贵。楼主以此价租给学长,觉得一定是稳赚了。为了能稳住学长,更在租约里写了 Rent Control 的款项——也就是说只要房客不搬走,就不能涨价。学长图个上学方便,乖乖就范,再不挪窝儿了。但谁都没有料到后来房租行情会飙升如火山喷发。就这样年复一年,随着学长的学业有成,旧金山湾区一带的平均房租也翻了一翻多。如此,学长以最便宜之价格享受如此美宅,让房地产资本家气死,让出版业资本家乐死。(他把省出来的钱 拿去买书了。)楼主多次问他还毕不毕业了,我看是快疯了。人说一诺值千金,我看学长这一诺,赚了何止千金。最后学长终于说要毕业了,还帮我问楼主如果我接着租要多少钱。听到楼主的答复,这回轮到我疯了。

如此美宅,峰枫兄也慷慨地让我白住了一暑假多。我也就在此期间登堂入室,进一步窥测学长的私生活。事情是这样,国际会馆(International House, Berkeley)暑假太贵。我搬出来后没地方周转,高兄就收留了我。他搬到客厅里,睡床垫,我在他的卧室里睡剩下的光板儿 box。未几,高兄回国一趟,临行前把他那举世无双的房钱塞在写好的小信封里,让我按月塞在经理室的门下。我每天上午在暑期学校学日语——系里要求学两年半的日语——下午写作业,在国际会馆打工,周末全打工,做小卖部的伙计。每天晚上复预习日语之余,唯有仰望高学长的若干大书架以解乡愁。望着堆得满满的洋书——极贵,每本儿至少二三十美元——我想:这钱就是用来下馆子也够好几年啊!我也想起了我系奚如谷(Stephen H. West)教授爱说的一句话:读书人是长了两只脚的书橱。

独自享用如此美宅,我就把床垫又搬回 box 上面,躺着看高峰枫的书。可惜我那时的知识比现在还贫瘠,又太忙,面对这么多宝贝,真是吃不动,只留下了若干模糊的印象。我后悔当时没拿个本子把书名作者名都记下来。要想重访这些面目模糊的朋友——我想——也只好以后登堂入室高峰枫在北京的家了。高峰枫也曾教我一个好习惯,那就是用本子把看到的好文章都给抄下来,一来养眼,二来养心。这一点我是听进去了,到现在不论是引用资料还是揣摩中英文章法,都受惠无穷。这些摘抄到今天我都已经给数码化了,还不时地放在博客上去显摆一番。

暑假过得很快。塞了两回小信封,我的日文强化课也上完了。有一天回来推开门,听见古典音乐,知道峰枫兄回来了。果然,床垫又回到客厅,峰枫兄正躺在上面睡呢。第二天,他连时差也没倒,就明显加快了写论文的步伐。我看他自律极严,坐功极佳,是个早起早睡并以蔬菜胡萝卜代肉之人。他说只有上午干够了一定的活 儿,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直到天黑之前,他都是这样伏案正坐。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有一个下象棋的软件。我看他换脑筋的时候,就以此下棋自娱。天黑之后,峰枫兄就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看书,跟我聊天儿,处理杂务。他还要看一集中文电视里的小李飞刀,看的时候还嘿嘿儿地一个人乐出声儿来。到了九点多,他再听听古典音乐,翻看金圣叹评点的古典小说,喝杯牛奶,然后就早早地躺在床垫上睡觉了。就这样,天天如此,除了在周末他会抽出一个半天,坐地铁去旧金山中国城的一个文化中心去拉二胡。(或者是板胡、京胡或高胡,再不就是弹琵琶或打扬琴——我记不清了。)

八月中旬,新学期伊始。每天把书读来读去,课听来听去,我仿佛一个人同时开练几种武功,方寸大乱。高兄看我这个样子就安慰我:你自个儿别乱,先往里灌,以后总有一天会清楚的。再后来,我找到了住处,搬出了高兄的美地。如学长所言,我每天努力往里。可惜再也听不到学长看小李飞刀时的嘿嘿儿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学长毕业了,要归国了。临行前,在人民公园(People’s Park)里,峰枫兄留给了我一口袋书——他说实在太沉,搬不走了。其中有德语和法语词典——他说以后用得着,有韦勒克的《文学理论》,词汇学名著 Chasing the Sun,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的章太炎研究,历史学家 Paul Cohen 的义和团研究,William Harmon 编的文学术语手册,等等。人民公园一别,学长就回北大英文系教书去了。面对这些书,我茫然若失了好一阵子,如同漫画《三毛流浪记》里形单影只的三毛。

一诺千金内力深厚临别授予秘笈,还有拉二胡……这些都是大众想象中大侠的风范。我很幸运在步入当代儒林的第一,就能遇到峰枫兄这样的高人。有一次我在 Email 里谈他留下的这些书对我多有帮助。他回信说都忘了把《文学理论》送给了我;有时还纳闷:这书去哪里了?还以为寄回来的时候弄丢了呢。古人讲: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我不但没报,还尽在这里披露学长的隐私。好在学长是个宽厚之人;现在没准儿正对着书橱,拉二胡偷着乐呢!

此文已发表于今年《书城》7月号。
王敦,2008年7月1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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