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0日星期二

“一天”与“世界”

王敦

一天世界



您給我一天,我給您一個世界。
——贾樟柯电影,《世界》

睡一百年是值得的,如果醒来以后发现,正确的答案已经被真地找到了。
——爱德华
·贝拉米(Edward Bellamyl8501898),《回顾:2000-1887》(Looking Backward2000—1887



回顾百年以前的历史,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各种可能性在晚清就已经初见端倪了。举个例子说,上海将会在2010年举办世界博览会,这是人所共知的。然而,大多数人也许并不知道,在整整一百年前的1910年,清朝政府在南京举办了为期六个月的“南洋劝业会”。共吸引数十万中外人士前来参观和贸易。这个清末宣统年间“走向世界”的“热点”新闻,在当时的重要报刊《东方杂志》和《时报》等上面均有报道。上海的英文月刊《远东评论》曾以“中国之首次盛大国家展览”为题进行报道。美国的《评论之评论》上,也以“中国的第一个世界博览会”为题进行评述。

把这一百年前西学东渐的和今天改革开放的大趋势放在一起思考,不难发现,百年以来的中国社会发展有一个大主题,那就是如何从自己固有的历史中突围,以对自己最有利的姿态来改变这个迄今为止依然被西方所主宰的现代世界。这不仅是当代国人的热门问题,也曾经让百年前的中国人苦苦思索。

本文的题目来自于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的广告词: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世界公园一类的东西在现今的中国大都市如北京深圳等很流行。它通常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微缩陈列世界各个国家和民族的标志性建筑。从这部电影的取景来看,选取了很多西方最具有标志性的人文景观,如艾菲尔铁塔,伦敦塔桥,比萨斜塔,悉尼歌剧院等等。微缩世界景观公园以微缩的方式去解决立足本土走向世界的 矛盾。它满足了中国人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就能享受和拥有国际化,特别是西方化的欲望。在一个公园里面,浓缩了世界各地特别是西方最表面化的浮光掠影。这 是一个经过微缩、简化之后,想象中的世界图景。尽管逛一回公园并不等于就拥有了每一处景观的文化渊源和历史沉淀,但并不妨碍人们在短暂的一天内将世界尽收眼底,获得恶补式的满足。

镜头里的霓虹灯广告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正是一语道出了卖点和主题。卖点是一天,主题则是世界微缩世界景观是一个以世界为主题的梦幻公园,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美梦成真,拥有世界。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已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修辞。它的涵义 是用最短、最快、最廉价的历史进程来换取梦寐以求的现代性世界空间。贾樟柯这个主题公园的寓意不仅表述了当代中国的潜意识,也道出了一百年来中华民族的生存主题──“世界

笔者把贾樟柯的世界放在引号里面,还因为另一层寓意。做为生活空间,它是外来务工人员真实生活的地方。他们选择工作和生活在这里是因为生存的实际需要。这个由毫无实际用处的陌生建筑微缩而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既枯燥又真实,时间长了就感受不到对观众所宣传的那番靓丽和新奇。夜晚游人散去之后,长住这里的是外地打工者。在人造的假景中,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赖以生存的角落。

贾樟柯在电影《世界》里数次呈现了公园里的艾菲尔铁塔。其中有一个场景:男主角,世界的保安队长成太生,开车送女主角赵小桃的前男友,也是俩人共同的山西老乡,去北京火车站。老乡此趟来北京,是来和赵小桃告别,然后就从北京启程,坐火车去蒙古人民共和国──做廉价的国际劳工。去火车站的路上,成太生把复制的埃菲尔铁塔指给老乡看,并不无骄傲地说:不出北京,走遍世界

此情此景,加上另一个场景里给出的一行字幕大兴的巴黎总让人觉得些许反讽的意味:复制了一个原样三分之一大小的铁塔,并不等于就把法国巴黎的格调也搬来了。大兴的巴黎下面还有另一行的英文字幕:“Paris in Beijing suburb”。把它翻译回中文,勉强可以称之为北京郊区的巴黎。然而,中文里的郊区不等同于英语的 suburb。中国大都市外围的郊区是落后于城区中心的边缘地带,是城与乡的过渡。Suburb的含义则相反,是房地产资本主义特地避开市中心而在外围开发的舒适居住区,是占国家人口大多数的中产阶级生存繁衍的地方,是中产阶级价值观的家园和堡垒。可见,英文的Suburb和中文的郊区相差甚远。语言概念的不对应,又反映了现代性所依存的具体国情不同。

埃菲尔铁塔能在巴黎屹立百余年并在当今世界家喻户晓,自然有其卖点。这样的卖点也是随着时间一层一层地交织起来的。大铁塔最初是一个临时性景观,为了1889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巴黎世界博览会而建,用来展现法国的工业成就。 尽管设计师亚历山大古斯塔夫艾菲尔(1832-1923)煞费苦心地罗列出了铁塔可能的若干长久性用途──军事制高点,气象观测应用等等──它原本是要在世博会之后就予以拆除的。世博会之后,法国人没有舍得把大铁塔拆除。归根结底在于人们发现它可以留着做为标志性景观,担当起向全世界展示巴黎的宣传任务。这真是事半功倍,没用之中反而藏有大用了,让人想起《庄子》里的介于材与不材之间。 巴黎大铁塔的轮廓,成为了各国人等一代代崇拜、描摹和复制的由头和原本。其中的一个复制品就位于《世界》里的世界公园。在保安队长成太生的眼里,世界公园 的铁塔已经足以让他骄傲得淡忘了自己实际生存空间的狭小。对特定时空的时空复制,来自于象征性占有的欲望,也导致了简化、缩略,和幻想式的满足。这样的满 足是以牺牲实际用途的代价换来的。似是而非的西洋景与本土厚重的历史文化传统搭不上界,反而把有限的可利用空间挤压了,也不能使原居住者受益。

男女主人公的工作告诉了我们支撑这个世界靠什么:秩序和宣传。男主角成太生代表了准军事化的秩序,他是保安队的头目。女主角赵小桃则是歌舞演出的台柱,通过把各种服装展示在自己的身体上来演铎多元化, 为世界进行魅力宣传。一天晚上,女主角在纸醉金迷的表演厅里表演,与此同时身着制服皮靴的男主角则牵着白马走过黑暗中孤零零、微缩的古希腊帕德嫩神殿。此时此景,表演厅外面巨大的霓虹灯标语您给我一天,我给您一个世界显得格外显眼。这是时空错位的荒诞和悲凉。让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不过是舞台加道具而已,毫无历史与文化的内在合理性。如果有经营不善的一天,它就会倒闭,世界会变成历史。


想到这里,我的思路不禁凝滞在电影《世界》的结尾。此时,男女主角已经在北京郊外因煤气中毒而窒息了。严冬,忙乱中围观的众人,连同他们的嘈杂,都从屏幕和音响中消失了。许久,画外音想起,是男女主人公的声音。我们不知道这番对话来自何时何地,何方世界。这是亡魂的一问一答,还是两人已经被抢救过来,复苏了?
……
成太生:我们是不是死了?
赵小桃: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


© Copyright by Dun Wang (王敦).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拥有者:Dun Wang (王敦)。


5 条评论:

Unknown 说...

good job!
i like your writing style!

Dun Wang 说...

Thanks for your encouragement. I hope I could have chance to hear more from you.--Dun

Unknown 说...

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所谓“世界想像”,《世界》倒更让我想到Rebecca Karl的Staging the World,仅从“形式上”,都是“世界大舞台”。但就像Karl处理的这个舞台上尽数是“被压迫者”或者“失败者”,《世界》里的世界也不仅有世界公园的simulacra,同样也有俄罗斯人,有另外一个他者“乌兰巴托”。不仅如此,它里面提到的那个在巴黎的中国村(?这个不太记得准确的了),也是一个非常“底层”的世界。
我感兴趣的是,这篇文章和你的博士论文有更深的关系么?我在你CV上看到你在写1900-1910年的中国小说,这段革命前夜的确到了该被认真发掘的时候了。

Dun Wang 说...

yan,
你在哪里?你好。中国的这个“世界想像”我觉得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而且百年之前和之后的想像,在格局上也没什么不同,所以我觉得有放在一起谈的必要。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个研究晚清小说的人喜欢贾樟柯的原因。说得不清楚,请多指教!

Unknown 说...

呵呵,我在北京,是你对面学校的:)从Berkeley的网页链到你这里来的。
“指教”实在不敢当,我对晚清这块说实话是很不熟,仅是看过一些当时的时论文章,刚刚开始进入而已。
关于世界想像,老钱的那篇《我们这一代人的世界想像》也是相当有启发的文章。我最近在想所谓世界主义,一种李欧梵他们讲的上海的那种世界主义,一种“赶英超美”的世界主义,一种“第三世界”联合的世界主义,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最后一种世界想像在当代中国似乎已经被压抑了。“赶英超美”倒是愈演愈烈。不过我还是在很抽象的意义上想这个问题,也没有什么完整的想法,只是看到你这个文章的思路我觉得很棒,现在讲“全球化”,好像只是“晚期资本主义”里的问题,实际上这不过是因为我们把自己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经验都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