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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7月26日星期六

《红楼梦》里的歇后语(转载)

刘心武,《红楼望月》

《红楼梦》里的歇后语

我原来对《红楼梦》里把宝玉那退了休的奶妈李嬷嬷写成“老厌物”不大理解,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在康熙皇帝小时当过其保母,那甚至是后来曹氏在康熙朝持续富贵的一个最关键的原因啊!后来得周汝昌先生指点,才懂得保母跟保姆有重大的不同,前者是教养嬷嬷,对皇帝的精神成长有非同小可的作用,而后者却只是喂奶的而已。曹雪芹下笔细绘李奶子的矫情昏聩,是不会有丝毫心理障碍的。他写到,李嬷嬷跑到绛芸轩里,在丫头们面前发牢骚说:“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这个歇后语很妙,而且,用来从侧面刻画宝玉的泛爱即“情不情”的性格,倒也贴切。

《红楼梦》是一部主要展现贵族世家生活的白话小说,而歇后语总体而言属于市井口语,所以其中宝玉和十二钗说话基本上都不用或很少用歇后语,口吐歇后语的以奴辈下等人居多。如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埋怨他不照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她虽没把“燥屎——干撅着”的整个歇后语说全,也令人觉得神情宛然。王夫人房里的彩霞嗔怪贾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话平常,可是当金钏儿跟宝玉笑说“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以后,却遭到王夫人的雷霆震怒,以至受辱被撵果然投井自尽——这预示着其悲惨命运的歇后语或许是曹翁自创?芳官跟赵姨娘对吵,喊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有的人以为那最后两个字是“奴儿”,注意,应是“奴几”,即“奴才辈分”之意。大观园里的厨房头柳家的拒绝头上剃成杩子盖的小幺儿讨园里杏儿吃,抢白他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问他们要的?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如闻其声。

不过贵族主子各人性格不同,如被贾母戏谥为“泼皮破落户儿”的王熙凤,她嘴里有时可就不干不净,市井歇后语常常脱口而出。在向贾母汇报宝玉、黛玉这对“冤 家”和好时她形容道:“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惹得满屋笑声。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一事败露后,她跑到宁国府跟尤氏、贾蓉撒泼大闹,喊 冤叫屈说:“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诈得尤氏母子连连告饶认赔。贾珍也说过歇后语,那是在乌庄头送租来,以为贾元春既然进宫受宠,“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蓉说了一番所赏有限,且要花钱反供,其实快要“精穷”的“道理”后,贾珍接说:“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面不知暗里的事,黄柏木作磬槌 子——外头体面里面苦。”这个歇后语噱而不粗,倒很适合贵族家长的身份。元宵节后,贾府响应元春,制作灯谜,贾母念了一个“猴子身轻站树梢”,其实这也是 一个歇后语,后半截是“立枝”,谐“荔枝”的音。这恐怕是暗示着将来会“树倒猢狲散”吧,和其余诸钗的灯谜一样,令人“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最值得推敲探究的是鸳鸯嫂子劝她给贾赦当小老婆时,针对她嫂子说那是“好话”、“喜事”,鸳鸯指着那女人骂道:“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 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这接连两个歇后语,体现出了鸳鸯的悲愤与决绝,对刻画人物起了强有力的作用,但也有更耐人寻味的内涵。据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诗句“调羹未羡青莲宠,苑招难忘立本羞”,以唐朝诗人李白、画家阎立本为喻,逗漏出曹雪芹诗画才能受到皇家重视,欲招他进 “如意馆”为御用工具,却被他以尊严相拒的信息;再回过头来细想,以鸳鸯的知识水平,怎能知道宋徽宗画的鹰、赵子昂画的马是无价之宝?这个情节里,是否融入了曹雪芹自身拒绝进宫折腰的情怀?至于“状元痘”,指天花病患者倘若所出的痘里灌饱了浆,则至多留下些麻坑,不会有生命之虞了,故而成为“喜事”。天花这种病如今已基本绝迹,但在清朝是令许多幼儿夭亡的恐怖之症,《红楼梦》里写到巧姐出痘,全家如临大敌,正是那时社会情况的写照;而康熙被选为皇帝,据说也正是因为他比较早就出过了“状元痘”,而那又与曹雪芹曾祖母的精心照顾分不开,所以在曹雪芹的意识里,“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的概念是很深刻的, 在这里蹦出这么一句歇后语,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2008年1月1日星期二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说的就是这个罢。……


刘鹗 《老残游记》自叙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陶。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灵性缺也。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厌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其感情为何如矣!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痴儿呆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 《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2007年3月12日星期一

The Toughness and Color of Writing--E.B.White/ 简练的好处

Write with nouns and verbs, not with adjectives and adverbs. The adjective hasn’t been built that can pull a weak or inaccurate noun out of a tight place…. [I]t is nouns and verbs, not their assistants, that give to good writing its toughness and color. (E. B. White, The Elements of Style, 3rd Edition)

写文章时,名词和动词最鲜明有力,因此不要用过多的形容词和副词来修饰。这个道理其实好懂。谁都知道大海是蓝的,血是红的,麦子是黄的,因此写下了“大海”、“血”或“麦子”以后,颜色已经包含在里面了。即使是“血海”、“麦浪”,也无须用鲜红或金黄来修饰,除非是为了故意的效果。

《红楼梦》里的对话,美轮美奂。从话锋里尽可以想象林黛玉有多酸,袭人有多诡秘,平儿有多恭敬,凤姐何等精明。可是,曹雪芹根本不用“酸”、“诡秘”等字眼。所有人说话,都是不加分别的一个动词“道”。最多是两个字,“笑道”。

再举个例子,《史记 · 循吏列传》里对石奢的记述只有这么一小段: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一百二十六个字,就把一个充满了内心挣扎的人物永传千古了。不光没有用形容词,而且连事情也是挑选最重要的关头才写下来。石奢追到父亲时心理活动怎样,说了什么,楚王的心情如何,石奢自杀前有怎样的痛苦挣扎,都不提。把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传略”到如此简略的程度,却能震撼千古以后的读者,说明了简练的好处,也说明了简练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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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2月1日星期四

庄子 山木 木石姻缘/ Chuang-tzu (Zhuangzi)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 。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孟子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这里的不是指情感,而是状况、命运、自然等。庄子讲万物之情,人伦之传,也是在讲物性人性都在里面。让我 想起了红楼梦里的石兄。石头兄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是因为但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落在无材二字上。这让人又回到庄子,山中大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这无材不材不尽相同,细微之处耐人寻味。

由木及林,又想到林黛玉和木石姻缘。显然,林妹妹没有“终其天年”就不幸夭亡了。这个悲剧又让人回过头来注意庄子前文里面的“杀”字和“处”字。正如庄子的学生问的,“先生将何处?”


庄子说的“一龙一蛇,与时俱化”十分潇洒,用庄子自己的话叫逍遥、神、浮游等等,now a dragon, now a snake。 又让我联想到石与玉的转化了。“佛祖说法、顽石点头”的“顽石”与鲜明莹洁的“美玉”竟然也可以是一体,难怪石兄得以终其天年。


没时间写成一篇文章了,就到这里,算是读书笔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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