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3日星期五

〈论华人之可用〉


这一篇〈论华人之可用〉,见于郑振铎先生编的《晚清文选》,(生活书店1937年初版),放在严复的名下。1962年,中华书局委托南京大学历史系编辑一部《严复集》。经过考证,编纂者对于此篇是否为严复所作提出质疑,所以没有收入1962年的《严复集》中。1962年的质疑与1937年郑振铎先生的收录,各有其见解。对于2008年的我来说,无论该文作者是不是严复,他的口吻和从中透出的阅历,与严复实在很像。

此文互联网上还见不到。我就花了一点时间,从《晚清文选》中把这篇〈论华人之可用〉敲录下来,为网络上的人文资源添一块砖。


论华人之可用


严复(?)


今之策时局者,鳃鳃以乏才为虑。夫虑之诚是也,然所谓才者无一定之准的,非必有体国经野之模,战胜攻取之勇,始得谓之才也,即片长薄技,各食己力,其致功也勤,其为谋也忠,亦无不可谓之才。今始语人曰:中国人之职业勤,
莫不讶然异。又使语人曰:中国人之谋事忠,莫不哑然笑。不知无容异,无容笑也。诚以浅近琐屑之事证之。通商互市之区,凡所谓洋关洋行领事馆等,主之者洋人,而华人之司事其间者,或理账目,或操笔札,等而下之又有奔走使令之役,每所少则数人,多则数十人,责有专属,无推诿也,时有定晷,无虚旷也。非礼拜不得治私,非要事不得请假。凡夫朋友之酬酢,亲戚之往来,即有疏略,在彼可以自解,在人亦可相谅,则谓之不勤于作事不得也。洋人在中国,非传教经商,即办理交涉事宜,究其要诀,在熟识人情,习知华事。顾欲识人情知华事,非通语言,识文字不可。而洋人在中国,能通我之语言者,百不得十焉,能识我之文字者,百不得一焉。然往往见微知著,凡华人之俗尚好恶,与夫一切情伪,无不洞若观火,岂真有先觉之贤哉?亦得之为彼司事之华人为多也。夫华人得其薪赀,既与之勤恳办事,又复出其余力,导之以几微曲折之故,俾之阅历愈深,世故愈熟,无丝毫之隔膜,欲谓不忠于为谋不得也。或者曰:子之言过矣。由前之说,以食毛践土之俦,不思效用于国家,而甘为洋人服役,虽勤何足取。由后之说,以中国之人道中国之弊,无异不肖子弟,将家庭暧昧之事,播告邻里乡党,忍心害理,莫此为甚,而子顾许之以忠,不亦悖乎?噫为是说者,抑亦勿思甚矣。天下立言之理,但当就事,而责人之道,亦当不为己甚。中国人之为洋人办事者,类不过能操洋语,善探主意,固非读书明理者比。必以大义绳之,殊觉不恕。况食其禄者忠其主,桀之狗吠尧,尧非不仁,吠非其主。对镜参观,彼之竭尽心力,冀图酬报,亦为天理所当然,人情所必然也。曰:华人为洋人办事,既如是之勤且忠,而为中国办事,往往不然。且即以为洋人办事之华人,授之中国之事,亦若有迁地勿良之慨,则又何说?曰:此非任事者之过,乃用者之咎也。洋人用人,功过必分,赏罚必明,设有偾事,立遭屏斥。其谨慎小心,始终无怠者,不特优加薪水,或以他事托辞,则为之先往,或当新旧交替,则为之敦托。不幸而积劳病故,有抚恤之典,有捐助之款,俾其父母妻子,藉以养赡,藉以成立。此虽外洋之公例固然,然而仁至义尽,实足感动人心,无怪人之乐为之用也。中国则不然,其用人也,率顾一己之私情,不问人之能否。偷惰者未必见责,操劳者未必获奖。夫人情不甚相远,既无利害于其间,何苦独为其难。久之锐气渐消,颓丧成习,而于所当为之事,废驰败坏,遂至不可收拾。由是言之,其所以致此之弊,亦较然著明矣。抑又闻之,西人之言曰:华人中经营贸易之事,独为擅长,至开垦耕种,能耐劳苦,尤非他国所及。华人愈多,市埠愈甚。呜呼!洋人借重中国人也如此。中国乃不能鼓励人材,如货之弃地而不惜,致使灰心短气,糊其口于四方者实繁有徒。是不惟楚材不为晋用,而晋材反为楚用也。可胜慨哉!可胜慨哉!

2008年5月18日星期日

国耻图录(五)


日清韓談判之図


2008年5月11日星期日

Genesis Commentar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tyle/ 对《圣经•创世记》的金圣叹式评点


十年磨一剑。高峰枫在加州大学伯克利钻研圣经学,回国后在此文中“拿西方第一经典《圣经》‘动刀’”,作为“燔祭”献给我国传统文学批评方法,真是“快哉快哉”。关于动“刀”之文,还让我想起古人一篇短的:

聊斋志异•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亚伯拉罕杀子的故事

高峰枫

《读书》2003.3

……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读亚伯拉罕这段放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水浒》,特别是被金圣叹批过的那部《水浒》。我总觉得用批《水浒》的方式来注解亚伯拉罕杀子故事,于义理和文章都可以兼顾。克尔凯郭尔曾说:亚伯拉罕故事之奇绝处在于,不管人们对它的理解有多么充分,它永远是一段光辉的故事。读到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在乎自己的理解有多么的浅陋了。下面我将以评点的形式来批注《创世记》第二十二章前十六节。《圣经》中译文是通行的和合本,个别字句根据 Robert Alter 的最新英文译注本(诺顿,一九九五年)稍加改动。批语融合上述各家意见,也参照一些《旧约》学者的注释(人名和书目此处不一一列出),笔法则着意模仿金圣叹。

采用我国古典小说批评来剖析希伯来经典,除了向金圣叹这位文学怪才致意之外,还有另一层含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西方现代文学批评夹杂着吵闹声源源不断输入我国,这些舶来品当中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我们现在应该看得稍稍清楚一些了。至于这些五花八门的理论对我国学术本身是否有什么积极的影响,前景似乎不容乐观。但是我们固有的传统文学批评除了专业学者之外,似乎无人问津。而下面的评点就是想来印证传统小说批评威力巨大。我们就是要拿西方第一经典《圣经》动刀,而且还是希伯来圣经的首卷,希望能有一些象征意义。以批《水浒》的鬼才来注《创世记》,我们可以看到小说评点不仅不输于其他光怪陆离的文论,而且完全可以吸收、消化、甚至改造西方的经书。

这些事以后,(将上文一笔代过。) 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劈手写来。无半点征兆。没头没脑。妙。)就呼叫他说:(鹘突。不写何时何地,完全跳脱于时空之外。确是真神。)亚伯拉罕!” 他说: (神从无何有之乡呼叫。亚伯拉罕亦是在无何有之乡应答。)我在这里。(此句全文凡三现。亚伯拉罕对神。以撒。天使无不应以此句。读者需留意。)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哪个儿子。)就是你独生的、(独子。)你所爱的(爱子。)以撒(东说西说。最后方点出名姓。)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 把他献为燔祭。(骇人。)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神妙之笔。神不说破原因。亚伯拉罕亦不追问。一句清早起来。何等悠闲。又是何等动人心魄。)备上驴,(细。)带着两个小厮(细。)和他儿子以撒,(儿子字样反复出现。需留意。)也劈好了燔祭的柴,(点出有刀。)就起身往神所指示的地方去 了。(看他慢慢写来。全似无事人一个。)到了第三日,(于路程只字不提。真吓煞人也。)亚伯拉罕举目远远看见那地方。亚伯拉罕对他的小厮说:你们和驴在此等候,我与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们这里来。(支开旁人。) 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自己拿着危险物事。借此可略窥亚伯拉罕心事。)于是二人同行。(一老一少。一个手持利刃。一背负柴薪。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浑然不觉。父只要杀子。子只要听从。)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看他句句不离儿子。父亲。)父亲哪!”(叫得亲切。)亚伯拉罕说:我儿,(答得也亲切。)我在这里。(又是这句。)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小孩子家恁地精细。莫非已生疑。)亚伯拉罕说:我儿,(又是一句我儿。令人泪下。)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语带玄机。)于是二人同行。(又一句二人同行。父要送子上黄泉路。)

他们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字字紧扣神。)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以撒,放在坛的柴上。(筑坛。摆柴。捆子。有条不紊。笔法狠辣之极。)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一切收拾停当。霍地抽出刀来。令人心惊肉跳。)要杀他的儿子。(局面至此。真真是回天乏术。野猪林中胖大和尚安在。)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说:(又是一声呼叫。)亚伯拉罕!亚伯拉罕!(连声呼叫。足见情势危急。)他说:我在这里。(不管天塌地陷。只是这句。)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两番制止。以见危急。)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回应最初的试探。)留下不给我。亚伯拉罕举目观看,(前番举目观看。看到以撒的刑场。此番举目观看。看到替罪羊。两番举目观看。读者于此等处断不可轻轻放过。)不料,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的小树中,亚伯拉罕就取了那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以儿子结此一段奇文。)

2008年5月3日星期六

"Deep Frye"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Volume 4, Number 6 · April 22, 1965

Deep Frye


By Frank Kermode

A Natural Perspective: The Development of Shakespearean Comedy and Romance
by Northrop Frye

Columbia, 159 pp., $3.75

And here, I think, is the clue to what finally invalidates Frye. If literature does the work that ritual and myth once did, the arrangement is providential, for myth and ritual can obviously no longer do it. What makes literature different is, roughly, a different reality principle, appropriate, in an expression of Eliade's which Frye himself quotes, to this time as myth was appropriate to that time. The difference between illud tempus and hoc tempus is simply willed away in Frye's critical system, but it is essential to the very forms of modern literature, and to our experience of it. I do not mean simply that in the literature of our own time, which is itself considerably complicated by the prestige of myth, we are made aware of the conflicting claims of rigorous fact and comforting fiction; in my generalization I include Shakespeare, and especially the Shakespeare of the tragedies. King Lear dies on a heap of disconfirmed myths, and modern literature follows Shakespeare into a world where the ritual paradigms will not serve, and magic does not work; where our imaginative satisfactions depend on a decent respect for the reality principle and our great novels are, in the words of Lukacs, "epics without god."

And even Shakespeare's romances belong in hoc tempore. We do not accept their conventions as we accept those of popular tales, simply as given for our ease and comfort. The tough verse forbids that, and so does the particularity of what happens on the stage. The statue that moves might enact the Pygmalion myth, were it not that Perdita in all her vitality stands motionless beside it; and that it is shown how no chisel could ever yet cut breath. It is the breath of Hermione, the presence of Perdita, that are lost to view as you stand back; you sacrifice them to a system and a myth. The conclusion seems obvious: when you hear talk of archetypes, reach for your reality princi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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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入耳

好诗人的眼睛比一般人亮,耳朵比一般人尖。我不读诗很久了。今天偶然看到这首诗,虽算不得极品,倒也入眼入耳,让我驻足发愣了好几分钟。同样的内容如果用散文来表达,就会显得臃肿拖沓多了。但不是说,无韵之散文就是废物。无韵之文适合讲引人入胜的故事,爱恨嗔痴,江山社稷,复杂得很。诗则不然,宛若“行为艺术”,只让人驻足发愣一小会儿。但一小会儿的工夫足够让你发现天人,比如徐志摩。


(胡续冬)
  
  我怀念那些戴袖套的人,
  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
  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我怀念那些穿军装不戴帽徽和领章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修飞鸽自行车、摆弄锃亮的
  剃头推子、做煤球、铺牛毛毡,偶尔会给身后
  歪系红领巾的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但很快
  就会给他买一支两分钱的、加了有色香精的冰棒;
  我怀念那些在家里自己发豆芽的人,
  不管纱布里包的是黄豆还是绿豆,一旦嫩芽
  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砖块,生铁锅里
  菜籽油就会兴奋地发出花环队的欢呼;
  我怀念那些用老陈醋洗头的人,
  在有麻雀筑巢的屋檐下,在两盆
  凤仙花或者绣球花之间,散发着醋香的
  热乎乎的头发的气息可以让雨声消失;
  我怀念那些用锯末薰腊肉的人,用钩针
  织白色长围巾的人,用粮票换鸡蛋的人,用铁夹子
  夹住小票然后地一声让它沿着铁
  丝滑到收款台去的人;
  我怀念蜡梗火柴、双圈牌打字蜡纸
  清凉油、算盘、蚊香、浏阳鞭炮、假领
  红茶菌、军属光荣的门牌、收音机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甜美歌声……
  现在是2003年了。我怀念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


2008年4月16日星期三

“阅读”陈平原


© Copyright by Dun Wang (王敦).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拥有者:Dun Wang (王敦)。


《“阅读”陈平原》是我在9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发表在
19994月号的北京《传记文学》上。那时我已经从北大毕业
进入社会,但对老师的敬仰没变。写它的时候,我也在刻意追求一种自认的“平原体”。无奈功底欠缺,恐怕也就是学到了点儿皮毛而已。

今天中午在 Berkeley downtown 的The Great China Restaurant(丰年饭馆)与一位学长——既是北大的又是伯克利加大的,但都不是同一个系的——餐叙。席间自然而然就着饭食聊回了北大,品评起从学一到学五各个食堂的优劣和其它别的乐事儿。我提到了学一食堂曾经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饮料——“雪龙”;学长则念念不忘学五食堂早年间的烧茄子。其实记忆中的口味和建筑很多都不复存在了,真有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味道。今天中午餐叙后,想起了这篇9年前的旧文,重新读一遍,母校百年校庆时的兴奋仿佛又给找回来了,发现自己对母校和老师的爱是不随时光递减的。

陈平原老师是我在北大中文系写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授。我那几年对平原老师的课着迷,把能见到的他的书都读得烂熟。我也常常混迹于本系的研究生中间,侧座旁听学术交流和研讨。那时无知懵懂,“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虽然也如同顽石一般频频点头,但前因后果早如同春风过驴耳般了无痕迹了,只有各位老师的庄严法相还清晰记得。记得在雕梁画栋的五院二楼的一次学术交流,诸位老师的诘难令一位来做报告的外来学者频频掏出手帕拭汗。其间,严家炎老师半闭着眼睛,话不多,俨然拈花相笑的佛祖。钱理群老师也是眯着眼睛,额前的两块凸起愈发翘然,仿佛一尊罗汉。记忆中的陈平原老师那时真显年轻,娓娓而谈,英姿焕发,用他所偏爱的“书生意气”一词来形容绝佳。

这些,我怎能忘得了?只好从这篇旧文里去触摸流年,求得慰藉。

王敦,2008年4月16日记。



“阅读”陈平原


王敦
北京《传记文学》 1999年4月号


恬美的燕园,在去年春天的百年校庆中显得分外妖娆。其中,各种关于北大的书刊如同校庆日的
T恤、 纪念邮折一样满眼都是。现在,热闹的节日已经在记忆中被封存和融入延绵的校史。然而,这倒不妨碍你反复阅读一部关于“老”北京大学的书。一茬一茬“新”北 大的儿女,在这部书里转了一圈后,对此情此景的校园给予更大的期望与挚爱,获得比眼前的湖光塔影更飞扬广大的情怀。不说大家也知道,这部书就是一年来在北大内外广受欢迎的《北大旧事》,它的作者就是陈平原先生。

去年5月,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东方之子”播出了对陈平原教授的专访。播出的时候,他正在美国;镜头传达给观众的,会是一位清瘦而略带广味儿口音的谦谦学人。然而,镜头的推拉摇移是传达不出陈平原文体之美与学术风范的。所以,真要了解陈平原,还是以“阅读”为佳。

想如苏东坡吃甘蔗一般“渐入佳境”地“阅读”陈平原并不难。先从近便的《北大旧事》读起即可。这本书“火”到了这样一种地步:在北大,随便推开哪间本科生、 硕士生或博士生的宿舍,都可以找到一本。相信那样一种平实、严谨的学风与温润的文笔会超出你的期待。《北大旧事》透射出的是陈平原学术之魅力。这本书的成 功,实在仅调用了其学养中的“一旅轻骑”而已。平原先生近年来的学术主业是对于中国现代学术史的研究。对于这一课题,他十分投入,让自己在一百多年来的学 术脉络里游泳。做这样一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式的工作,是没有捷径、“轻功”所能指望的。想来,关于北大的思考也成为陈平原这场学术跋涉的重要部分。如果把平原先生的学术空间比做波光粼粼的昆明湖,那么“通俗化”的《北大旧事》就是湖边的万寿山了。一个以学术为生活的必须,根本不需要“黄金屋”或“颜如玉”来当药引子的学者,“一不留神”出了本无意于流行却广受大众“买帐”的畅销书,这使人对二十世纪末中国学问家的活力与读书者的悟性产生信心。不管怎样,《北大旧事》“畅销”的是醇厚的文风与学术生机,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平原先生是有本事吸引大家去“阅读”他的。边“阅读”平原先生边觉得,哪怕“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也好。

陈平原,1954年生,出身广东潮州书香门第,三代都是读书人。家中藏书数千册,文革时陈家半夜三更拉严窗帘烧书,大清早端着脸盆倒纸灰,最终被红卫兵识破“奸计”,以“破四旧”的封条将书封存,以防陈家继续烧毁“罪证”。殊不知,这倒反成了一件好事。陈平原15岁初中毕业正赶上插队,他在粤东山村老家插队八年里就是靠着父亲的藏书度日,其中也读完了大学中文系课程该读的书,包括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挥耗掉近三千个日日夜夜后,终于等到了“文革”后恢复高考。这年,陈平原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 他的作文试卷刊登在《人民日报》上。1982年,陈平原在中山大学做了陈则光先生的硕士研究生。1984年,三十而立的陈平原北上求学,考取北京大学有史以来第一位文学博士生,师从王瑶先生。1987年出版论文集《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1988年博士论文《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出版。36岁起任北大中文系副教授。37岁获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38岁被破格评为教授、博士生导师……19939月至19947月平原先生作为日本学术振兴会访问学人在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从事研究。19973月至7月应美中学术交流基金会之邀在哥伦比亚大学从事研究。平原先生著作颇丰,不同口味的读者都会列出各自津津乐道的一批书目。对北大一往情深的朋友喜爱平他的 《北大旧事》、《老北大的故事》;关注学术的人士看重他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千古文人侠客梦》、《小说史:理论与实践》、《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为中心》等,以及平原先生出于学术民间化的追求而与同人主编的集刊《学人》、《文学史》;而更多文学爱好者则乐于徜徉在他的随笔《阅读日本》、《书生意气》、《游心与游目》、《漫卷诗书》里。

北大的教授各具神采,平原先生便是其中颇令人难忘的一位。平原先生讲:在北大这个地方是不敢随随便便“乱说乱动”的。他又进一步解释:站在讲台上的未必如坐在下面的高明。听讲者“虎视眈眈”,逼得人不敢掉以轻心。听过平原先生课的人都知道,平原先生从不会为追求某种效果而在课堂上进行“学术煽情”。在北大这么一个每天都有好几个讲座和演讲,学生自由选择各取所需的地方,平原先生从来没有应各学生社团之邀而做过什么讲座。平原先生普通话里带着粤腔,声音也不大,且从不强调或重复上一句话。基本上可以说,平原先生不是一位善于演讲、雄辩、或具有预言家魅力那种类型的学者,是一位钟情“冷板凳”而不要“满堂彩” 的教授。

平原先生多次自己给感兴趣的研究生和高年级本科生开“现代学术史研究的建立”专题选修课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平原先生不明白:他的课既不时髦,也不激进,怎么教室里的座位永远不够用?即便换到更大的教室,还是场场爆满的。有人也许会去琢磨为什么平原先生在学生中那么“火”。道理很简单,学生虽然年纪轻,也不是永远成熟不了的傻子。追了一阵新,在“振聋发聩”的新潮中跑马过瘾之后,总归还是觉得冷静而翔实的学理耐得咀嚼。平原先生这一套“守旧出新”, 乐于做学术长线建设的思路慢慢在学生中生根发芽。不过看着平原先生勤勉安详的样子 ,学生们心里佩服倾慕,却也真不好意思打扰,用自己一时的好奇与躁动的“火花”去打断平原先生精微的学理。平原先生的四周便也不似有的教授那样门生成群门庭若市;但他的书,却以北大为中心辐射到海淀,一直到远近各类读者的手中。

学者的学术魅力,自然离不开他的学术品格。在思路上平原先生偏于“守旧出新”,不轻易选择时髦;在用笔上讲究“温润”与“醇厚”。他讲:“倘若借用世人对 ‘先锋派文学’与‘传统派文学’的笼统划分,将勇于探索、努力创造或借用新理论新方法的文学研究称为‘先锋派学术’反之则称为‘传统派学术’;那么,我认为,好的文学史家,既非先锋派,也非传统派,而是处在‘先锋派的后卫的位置上’。”

16年前成为王瑶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到现在,平原先生从沉浸于对20世 纪中国小说史的“重建”扩展到对整个学术史的“触摸”。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为中心》一书导言中平原先生写道:“对我来说,‘学术史 研究’既是一项著述计划,也是一种自我训练。将学术史研究作为一种‘自我训练’,故强调‘亲手触摸’,对动辄抬出甲乙丙丁、一二三四的‘治学准则’很不以 为然。至于作为一项‘研究计划’,同样不信任首先确立理论框架,而后逐步演绎开去的思路。我更欣赏‘法从例出’的策略。”他还在《游心与游目·学术史研究随想》中写道,“能不能写出像样的学术史著作,这无关紧要;关键是在这一研究过程中,亲手‘触摸’到那个被称为‘学术传统’的东西。有这种感觉和没这种感觉大不一样。所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只是了解某一学科某一课题的研究历史、现状和发展趋向,更是获得一种学术境界。具体的知识和技能可以讲授, 而这种境界只能自己去感受去触摸。”

平原先生认为“有历史渊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种表面上五花八门、惊世骇俗、竞奇斗异的新,大部分只是尝试与探索,并不是真正有长久学术活力的新。”他以史家的眼光说,“这一个世纪的学术失误之一就可以说是没有厚重根基的不断趋新。歧路亡羊,100年来学界吃够了不断游移,无所建设的苦头。平实、醇厚,是我个人明确的学术追求。”

面对自己的成就,平原先生始终保持着“学徒”心态。“做学问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很好,而做更可贵的是要知道自己不做什么。能取重要,能弃更难得。特殊的年代耽误了我的青春和读书的大好光阴,可以说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缺憾。自己‘先天不足’可以意识到,也要注意不要‘后天失调’”。

20世纪末,又是一个学术转型期。“一局输赢料不真”,该有人来收拾100年的学术脉络了。近距离观察早已逝去的时代,获得真知与智慧。平原先生本人的智慧,便获得了不尽的源头活水。

平原先生的夫人夏晓虹也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真可说是关起门来夫妇两人便组成了一个强大的科研与教学“阵容”。夏老师的研究方向是晚清的文学;而沉浸于二十 世纪中国文学史,“打通”近代与现代文学研究疆界的平原先生亦对清末民初的文学思想脉络颇有兴趣。于是,他们的各自研究便也在西三旗寓所两人各自的书房里相辅相成,书籍资料上也时有“资源共享”之便利。《北大旧事》一书是平原先生与夏老师共同写成;平原先生也在夏老师《晚清文人妇女观》、《旧年人物》等著作作序;夏晓虹老师在为平原先生《阅读日本》一书做的序中叹道:“读书人真是不可救药,‘周游日本’最终变成了‘阅读日本’,而且读后有感,写成文字,结集成书,这确是平原君一贯的作风。”

学者治学,必然与书结缘;平原先生每到一地必先“访书”探路。至于“访书”中的看书、买书、藏书等路数,陈平原自有丰富的经验和阅历。陈平原和夏晓虹住在蔚秀园单元楼时,房子小,家居之中几个大书柜显得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96年,搬入西三旗教师公寓。夫妇俩搬家搬得不轻松,因为书太多了。书弄停当,家也就算搬妥了。

平原先生温润、醇厚的文体,得益于他阅读古今圣贤对别人的深切把握与触摸。平原先生总是能让所评述对象所处的时代、文体与自己文章的风格相协调。他的散文风格,尽可从他集子的书名透出:体现了“书生意气”,与“学者的人间情怀”。他讲,“目前,我还没有摆脱职业化阅读的困境。尽管明知这对于谋生与求道都必不可少,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自由自在地躺在蓝天下的草坪上,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读书。”

笔者对于平原先生的感情,“阅读”平原先生的收获,可借用平原先生对自己的文字来表达:“读纸面也读纸背,如此古老的阅读方式,人皆知之。我想强调的是, ‘知人’不只是为了‘论世’,本身便有其独立的价值。并非每个文人都经得起‘阅读’,学者自然也不例外。在觅得一本绝妙好书的同时,遭遇值得再三品味的学 者,实在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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