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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20日星期四

被燎掉的大胡子(转载)


被燎掉的大胡子

张鸣(《读书》杂志,1999年6月)


同治五年(一八六六)一开春,已经被各地民教纠纷搅得焦头烂额的总理衙门,迎头就碰上了一件“爆炸性”的教案,法国公使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提交抗议照会,说是就在直隶的宁晋县发生了一起恶性教案,法国传教士艾清照被该县双井村村民张洛待设计陷害,以火药轰伤,“几至殒命”,而宁晋县政府有意袒护凶手,竟然放纵不管,要求中国政府立即查明此事,严惩罪犯以及有关官员。

总理衙门自然知道洋人的震怒意味着什么,随即致函要求直隶总督官文务必查清此案,给洋人一个说法。由于总理衙门是由当时权势正盛的恭亲王奕訢领衔,直隶总督自然不敢含糊,他和按察使张树声立即派人查案,并亲自督办。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这场在法国公使眼里蕴涵着莫大阴谋的害命大案,原来竟是一场带有喜剧色彩的误会。

据此案的卷宗,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八月间,直隶宁晋县双井村农民张洛待的十七岁的二儿子张书琴不知怎么就中了邪,成天价弄神弄鬼,一会儿说晚上有女鬼陪他睡觉,一会儿又说有仙人把女鬼赶走了,但要把女儿许给他,还弄出了两张画着不知什么东西的纸片,说是仙人给的信物。张家在双井算是个富户,不仅年年余钱剩米,还有能力开个家塾,请了先生在家教二儿子念书。张洛待自家虽然没有挣上一个半个功名,但却是本村乡绅刘洛明副榜老爷的女婿,在当地说不上是有钱有势,却也处处让人高看一眼。满心指望二儿子读书用功,挣个功名,也好光大门风,所以虽然早就给儿子定了亲,但为了让儿子安心攻读,所以放出话来说是要等到儿子满二十岁再行迎娶,可是眼下儿子神神鬼鬼地闹,老师散了学不说,把个家也搞得鸡犬不宁。于是,张老先生决定提前给儿子迎娶,“冲冲喜”也许就能把邪给冲走。

说也奇怪,一听说老爹要给自己娶亲,张书琴竟然安静了许多。而张洛待反而担心了起来,一面张罗着迎亲事宜,准备彩礼,安排花轿,还从本村开杂货铺的阎胖子手里买了几斤火药,等新娘子进门放铳好用,一面又害怕万一迎娶的当口儿子犯了毛病,把事给搅了。于是就跟人嘀咕,想要请个法师驱邪。也是合该有事,与张洛待交情不错的同村人李洛来一直把儿子送在张家家塾读书,张书琴中邪的事他也很关心,见张家想请法师,就出主意说他们外国神父很灵验,教民们从来不沾染邪崇,不如请神父来念经驱邪。 张洛待动了心,答应让李洛来去请。

然而,李洛来应承下来之后几天没有回音,说话间已经到了同治四年的十二月初五,这天晚上掌灯时分,法国神父艾清照突然由几个教民陪着来到了张家,仓促之间,张洛待有点措手不及,慌忙点起一支蜡烛将教士一行迎到了儿子读书的“学房”,却忘记了房间的桌子底下还放着放铳用的火药,为了让蜡烛亮一点,他习惯性地剪下了蜡花然后随手一扔,转身出去安排茶水,那知刚刚迈出门口,就听身后一声巨响,火起烟冒,外国神父和几个教民被燎得狼狈不堪,满脸烟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火苗,一边往出跑,嘴里还大声咒骂着。

第二天,被烧着了的教民一纸诉状,将张洛待告到了县衙,说他设计谋害外国传教士。宁晋县令汪显达像大多数心存“模棱”的地方官一样,碰上麻烦的案子就想给它模棱过去。他提来了原被两造,看验了艾清照等人的伤处,发现洋教士虽然胡子被燎掉了大半,脸 也有点灼伤,衣服被烧了若干洞,其实并不严重。当堂审问被告,张洛待一口咬定不知道火从何而来,汪县令居然也就不再追问, 要张洛待给被告赔偿烧坏的衣服和负担医疗费,然后宣布退堂。教民金池兰不服,大声抗议,汪县令喝令掌嘴,于是金教民就挨了若干个嘴巴。汪县令不知道,就是这几个嘴巴,居然断送了他的前程。

本来,洋教士虽然被燎掉了赖以跟中国人区别的标志之一的大胡子,但并没 有像那几个教民一样暴跳如雷,告官的主意也是教民出的,可是汪县令的模棱断案和打狗不看主人的掌嘴,却激起了他的“洋火”,一个小报告通过主教打到了法国公使那里,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为了给法国公使一个交代,由省里派下来的“委员”们不再敢模棱,提来了所有与此案沾边的人,经过一番刨根问底的审讯,大概还伴些雷霆手段,很快就弄清了案情,不仅张洛待招出了火药的由来,而且张洛待儿子张书琴也坦白说他的弄神弄鬼,其实是为了让父亲早一点给他娶亲故意装出来的把戏,连那两个鬼划符的纸片,也是按小说《玉匣记》里的东西照猫画虎搞出来的。显然,对于这个农家子弟来说,才子佳人的小说要比四书五经更有魅力些。

故事到这里,按理应该结束了,然而却拖出了一个有点悲惨的结局:张书琴被“杖一百,流二千里”发配回疆(即今天的新疆)“给大小伯克及力能管束之回子为奴”,张洛待“杖六十徒一年”。宁晋县县令汪显达也被“交部议处”,结果不问可知。

这个貌似平淡而且近乎乏味的教案,没有死人,没有人抢东西烧教堂,洋人也没有因此而开来炮舰卸下炮衣,却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因为它有点像一只扎眼的“白乌鸦”,令许多研究这段中西冲突史的人们为难。

在中国的天主教洋教士竟然也热衷于驱魔祛邪,这多少让某些研究者感到意外。按一般的常理,驱魔祛邪这些功能应该是中国本土宗教才具有的。而西方来的洋教给人印象是不提倡至少不擅长此道的,怎么会突然间冒出来个洋教士为人祛邪呢?其实,在案发当时,连直隶总督官文都有些不解,在此案的案卷里可以发现在他先后两次提及“天主教向无符咒及作法驱魔等术”,显然,他是将此视为此案的疑点提出的。在我们有些研究者眼里,近代西方的基督教往往是与科学和先进联系在一起的,从利玛窦时代开始就是如此,我们念念不忘往往是利玛窦带来的欧几里德、世界地图和三棱镜。那么,此案中的洋教士艾清照的行为是不是可以用特例来解释呢?显然不是。不少由中国的天主教教会自己编的文献如《拳时北京教友致命》,记载了许多教士和教民搞的驱魔驱鬼活动,而且往往是由于中国本土的僧道和术士法术不灵的时候,西方教会的把戏才冒出来,而他们的成功,往往会拉动一批老百姓入教。教士艾清照所做的,只不过是重复了他的同事干过的事情。

无疑,驱魔祛邪属于巫术和半巫术的行为,天主教的确不精于此道,但是,任何宗教无论是其形态如何完备,总是难以完全清除巫术的痕迹,基督教也不例外。基督教的三大派系中,天主教和东正教在主观上就没有与过去的巫术痕迹划清界限,其现代气息本来就有限。而中国农民的宗教价值,从来都是有用才信的实利主义的,加入天主教的教民,其实也不例外,发展新教徒,更是需要凭借一些实际的“神效”来吸引和招徕。正因为如此,天主教才会频繁地进入传统的半巫术领域,而这个领域所辐射的功能,恰恰是中国农民对所有进入他们视线的宗教所期待的。不错,天主教不像佛教和道教,没有专门的驱魔仪式,但是他们可以用诸如念经和洒圣水这样简单的仪式来替代,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实际的考虑无疑是传教对象的需要。因为这种来自中国传统的强大需要, 往往是他们能否在中国农村站住脚的关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可以说是洋教不自觉地中国化的结果。双井村教民的推荐洋教士和富户张洛待接受推荐,归根结底都是他们在宗教问题上根深蒂固的工具价值在起作用。如果不出火药爆炸的意外,很可能双井村从此至少会添一户教民,事实上当洋教士艾清照和教民们明白了自己原来是在见鬼,其实错怪了张洛待之后,他们的确对这场官司有些后悔,案卷上记录的洋教土的“口供”虽然没有明白地表露出来,却也不乏悔意。

这个教案的案卷给我们透露的另一个消息,就是中国农民对于基督教在文化上的抵触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大,即使是乡绅,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对基督教天然的反感。富有的农民张洛待可以与教民是好朋友,他们的儿子在一起读中国的圣贤书,准备将来的科举考试,而本村的绅士、张洛待的岳父副榜刘洛明对此事也不反对,甚至当女婿要请洋教士来驱邪时,他依然“没有理会”,当然更谈不上出面阻止。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当地的乡绅不像南方那样有威信,不可能对乡村事务事事干预;一是天主教的进入,还没有构成对当地乡绅权威的实质性威胁。在我看来,更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乡绅的权威应该还是有的,他们所具有政治与文化权威看来并没有受到很严重的挑战,此案的了结,官府还是借助了他们参与。信教的李洛来和不信教的张洛待,他们的儿子在一起读圣贤之书,日后可能还会一 起走乡绅们走过的科场之路,关键是两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把天主教限定在传统认定的领域,事实上是将天主教看成了本土宗教更具灵验的替代。

但是,如果说在此案发生之前双井村一带的乡绅的权威和乡村固有秩序还能维持的话,那么从教民告官的那一时刻起,这种权威和秩序就开始被破坏了。按乡村社会的惯例,发生纠纷首先要经过亲族邻里乃至乡绅的调停,实在调停不了了,再进入法律解决的程序,调停不了那是乡绅的权威和能力的问题,而经不经过调停则是对乡绅权威和乡村秩序的尊重和承认的问题。教民在被火药烧了的第二天就把事情直接捅到了官府,不仅没有打算经过调停,甚至不给乡绅以及乡里宗亲过问的机会,不管是由于什么理由,都明白地蕴涵着对固有乡村秩序的挑战。也就是意味着,当教民们自以为遭到了迫害时,有别于原来的乡村秩序中心的另一个中心就浮出了水面。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当人们以为施与他们迫害的是与乡绅有紧密的关联的一方时,他们会自觉不自学地求助原来秩序中心以外的力量。一般来讲,农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出此下策,而此案中的教民显然是过于轻率了。可以想像,在些案结束之后,张洛待一家很可能会由对天主教的亲和态度变成敌对,与他有关系的亲族和乡邻以及被教民们冷落的乡绅们,对待天主教的态度也会发生相应变化,有可能一个局部的民教对立的时代就会由此而到来了。

遍翻此案的卷宗,我突然意识到,对基督教在中国的存在最在乎和最有敌意的其实是清朝官方。基督教的开禁,是在西方列强的炮口下被人强按头的结果,这口恶气当然是官府方面的肚子里比较的多一点,是气总要出一点,逢着民教冲突有意无意往往向着民方。惟洋人之命是从的的情形一般是义和团闹过以后的事,而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各地官府大凡遇到民教冲突案件,还是以偏向民方的居多,虽然事情闹到北京以后,在西方的武力的压力下,最终往往会以民方的败诉告终,但在案件的初始阶段却往往相反。在福建江西等地,居然还出现过由官府出面操纵的所谓教案。在双井村的案件中,县令汪显达居然连火是从何而来的 这种最基本的案由都不愿意追问,就糊里糊涂地结案。当然有张洛待打点(贿赂)的可能,但更可能的是县令出于保护本地乡绅富户的本能(别忘了,张洛待还有一个副榜的岳父)。更加令人不解的是,当案情大白,当事的教士和教民都无意再追究时,官府却对这件本属于平常的民事纠纷的案子痛下杀手,竟然把张家父子依“ 妄布邪言”和“汤火伤人”之罪,“加一等”处罚,判刑的判刑,流放的流放,而且这种加重处罚决非洋人的意思。(如果此事在平时,就是惊动了官府,顶天了也就是赔些钱算了,也就是说,即使按清朝的法律,这只能是个民事赔偿的“细事”,断然不会有人因此而被判罪。)而在同时期,同样惹出外交麻烦的教案,对民方较重的处罚都是在西方的直接压力下做出的。张家父子的遭遇,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给官府找了麻烦,惹来了外交纠纷(惹起外交纷纷,其实主要责任应该汪县令来负),更重要的是由于张家对洋教中人的友好和信任的态度。清朝政府从来对于非正统的宗教怀着一种强烈的政治戒备,对民间非法宗教如此,对基督教在华各派更是如此。虽然在各个时期和各地政策有所不同,但在庚子以前,官方的遏制政策还是占主导地位的。正是由于遏制政策的屡屡受挫,才使得相当多官员对基督教积怨甚深,实际上只有官方的遏制政策与乡村的乡绅以及农民和教会教民的在文化和具体利益的冲突纠葛到了一起,两者交互作用,教案才会愈演愈烈,才会有义和团运动那种排外(主要是排教)的浪潮。也可以说,义和团运动的爆发,就是遏制心理的大宣泄。

过分强调晚清教案的文化冲突意义,在今天看来应该是有些问题。认为晚清基督教传播过程中纠纷不断,冲突连连,主要是由于文化上的阻碍,显然不好解释为什么在基本文化因素并没有根本改变的今天,基督教在中国农村却会以惊人速度扩张。中国农民包容性极强的宗教观念,往往会在实用的尺度面前遮蔽了文化的冲突,所以,晚清教案的发生不大可能多是文化冲突所致,无论如何,教案的政治因素还是第一位的,不过,这种政治因素并不是(至少主要不是)我们某些主流历史学家所力主的“反帝爱国主义”,而是清朝官方政策的直接和曲折的反映,至少,在庚子以前是如此。

洋教士的大胡子碰到了中国古老的发明火药,究竟为什么发出火来其实还真的需要琢磨琢磨才是。

2008年6月16日星期一

学长的“营养价值”


© Copyright by Dun Wang (王敦).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拥有者:Dun Wang (王敦)。


学长的“营养价值”

王敦

小时候读过郭沫若先生一篇回忆体《我的童年》,里面有个老师自我介绍时说:学问之道,为师者半,为友者半,为己者半。这句开场白,却为先生换来了三半先生的诨名。先生听到以后并不以为然,说:一个橘子不还十好几瓣吗?

小朋友们拿三半先生找乐儿,当然合乎儿童心理学原理,但我觉得这位先生的话其实也不错。特别是现在的我——经历了七八年的留学——学问之道的这三半感受很深。细分起来,一个人的求学生涯里会有很多师,很多友,也有不同阶段的多个自我,如果一瓣一瓣地剖析起来,不正像剖一个橘子吗?一个橘子要想长好,需要土壤和阳光雨露都合适——正如同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遇到的环境——如此,每一瓣嚼起来才会是甜的。

二〇〇一年,我初到伯克利就有幸认识了一很有营养的学长,高峰枫。他是北大英文系出身,在这里念比较文学系,却来旁听我们东亚语言与文化系的唐宋词研讨。课上,Robert Ashmore教授——北大中文系硕士,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的博士——带领我们进行细读。高学长是个训练有素的文学阅读者,总能发现字里行间隐秘的张力和工艺。他分明是在向我示范四五十年代英美新批评的威力,然而都是在中国诗词学的范围内就事论事,不落半点理论言筌。课程过半,我正对高峰枫佩服得紧,他却消失了,据说是加紧赶制毕业论文,来不了了。从此, Ashmore 教授在课上常常若有所思:不知道峰枫对这一句怎么看?或:不知道峰枫会对此处做何解?我彻底服了,觉得高峰枫就像王冕,是只在《儒林外史》第一回才出现的高人。

学长从课堂上消失之前,已经对我这个北大学弟问寒问暖了。我更是很兴奋从此能和峰枫兄论学、喝啤酒、让峰枫兄带我——如同城里老鼠带乡下老鼠一般——去伯克利有名的书店 Moe’s Books Cody’s Books 里见世面。(在中餐馆里,峰枫兄一定先问酒保:你会中文官话吗?如果回答说会!峰枫兄就只跟酒保说普通话。)如今,我亦饱尝了赶写博士论文的甘苦,所以对峰枫兄在我身上花的时间更为领情。几年难得见上一面了。在记忆的咀嚼中,高峰枫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普通的学长。他的营养价值极高,是不断滋养着我的高乐高

我在来美国前就已经从《读书》杂志上见识这个名字了。二〇〇〇年某期有一篇《找寻历史上的耶稣》,署名高峰枫。我对其渊博而又平易的风格很欣赏。没想到在伯克利,竟能碰到该作者,而且是位学长!高学长钻研拉丁文和古典的学问,拿西方经典中的经典圣经开刀。对于这样的学问我到今天也不懂,所以也不敢乱说。因此,下面不说学问,只说隐私

说高学长的妙处,真不必拘泥于学问上面。就说他的房租吧,真是在伯克利没见过的低。这不是说他住得很破——相反,他的公寓在学生中是很奢侈的,又位于校园附近很漂亮的College Ave.。高学长能享如此之福,真真说明了无所用心的实惠。当年学长搬进去的时候——我来伯克利多年以前的事了——那个公寓真是贵。楼主以此价租给学长,觉得一定是稳赚了。为了能稳住学长,更在租约里写了 Rent Control 的款项——也就是说只要房客不搬走,就不能涨价。学长图个上学方便,乖乖就范,再不挪窝儿了。但谁都没有料到后来房租行情会飙升如火山喷发。就这样年复一年,随着学长的学业有成,旧金山湾区一带的平均房租也翻了一翻多。如此,学长以最便宜之价格享受如此美宅,让房地产资本家气死,让出版业资本家乐死。(他把省出来的钱 拿去买书了。)楼主多次问他还毕不毕业了,我看是快疯了。人说一诺值千金,我看学长这一诺,赚了何止千金。最后学长终于说要毕业了,还帮我问楼主如果我接着租要多少钱。听到楼主的答复,这回轮到我疯了。

如此美宅,峰枫兄也慷慨地让我白住了一暑假多。我也就在此期间登堂入室,进一步窥测学长的私生活。事情是这样,国际会馆(International House, Berkeley)暑假太贵。我搬出来后没地方周转,高兄就收留了我。他搬到客厅里,睡床垫,我在他的卧室里睡剩下的光板儿 box。未几,高兄回国一趟,临行前把他那举世无双的房钱塞在写好的小信封里,让我按月塞在经理室的门下。我每天上午在暑期学校学日语——系里要求学两年半的日语——下午写作业,在国际会馆打工,周末全打工,做小卖部的伙计。每天晚上复预习日语之余,唯有仰望高学长的若干大书架以解乡愁。望着堆得满满的洋书——极贵,每本儿至少二三十美元——我想:这钱就是用来下馆子也够好几年啊!我也想起了我系奚如谷(Stephen H. West)教授爱说的一句话:读书人是长了两只脚的书橱。

独自享用如此美宅,我就把床垫又搬回 box 上面,躺着看高峰枫的书。可惜我那时的知识比现在还贫瘠,又太忙,面对这么多宝贝,真是吃不动,只留下了若干模糊的印象。我后悔当时没拿个本子把书名作者名都记下来。要想重访这些面目模糊的朋友——我想——也只好以后登堂入室高峰枫在北京的家了。高峰枫也曾教我一个好习惯,那就是用本子把看到的好文章都给抄下来,一来养眼,二来养心。这一点我是听进去了,到现在不论是引用资料还是揣摩中英文章法,都受惠无穷。这些摘抄到今天我都已经给数码化了,还不时地放在博客上去显摆一番。

暑假过得很快。塞了两回小信封,我的日文强化课也上完了。有一天回来推开门,听见古典音乐,知道峰枫兄回来了。果然,床垫又回到客厅,峰枫兄正躺在上面睡呢。第二天,他连时差也没倒,就明显加快了写论文的步伐。我看他自律极严,坐功极佳,是个早起早睡并以蔬菜胡萝卜代肉之人。他说只有上午干够了一定的活 儿,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直到天黑之前,他都是这样伏案正坐。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有一个下象棋的软件。我看他换脑筋的时候,就以此下棋自娱。天黑之后,峰枫兄就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看书,跟我聊天儿,处理杂务。他还要看一集中文电视里的小李飞刀,看的时候还嘿嘿儿地一个人乐出声儿来。到了九点多,他再听听古典音乐,翻看金圣叹评点的古典小说,喝杯牛奶,然后就早早地躺在床垫上睡觉了。就这样,天天如此,除了在周末他会抽出一个半天,坐地铁去旧金山中国城的一个文化中心去拉二胡。(或者是板胡、京胡或高胡,再不就是弹琵琶或打扬琴——我记不清了。)

八月中旬,新学期伊始。每天把书读来读去,课听来听去,我仿佛一个人同时开练几种武功,方寸大乱。高兄看我这个样子就安慰我:你自个儿别乱,先往里灌,以后总有一天会清楚的。再后来,我找到了住处,搬出了高兄的美地。如学长所言,我每天努力往里。可惜再也听不到学长看小李飞刀时的嘿嘿儿声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学长毕业了,要归国了。临行前,在人民公园(People’s Park)里,峰枫兄留给了我一口袋书——他说实在太沉,搬不走了。其中有德语和法语词典——他说以后用得着,有韦勒克的《文学理论》,词汇学名著 Chasing the Sun,日本学者岛田虔次的章太炎研究,历史学家 Paul Cohen 的义和团研究,William Harmon 编的文学术语手册,等等。人民公园一别,学长就回北大英文系教书去了。面对这些书,我茫然若失了好一阵子,如同漫画《三毛流浪记》里形单影只的三毛。

一诺千金内力深厚临别授予秘笈,还有拉二胡……这些都是大众想象中大侠的风范。我很幸运在步入当代儒林的第一,就能遇到峰枫兄这样的高人。有一次我在 Email 里谈他留下的这些书对我多有帮助。他回信说都忘了把《文学理论》送给了我;有时还纳闷:这书去哪里了?还以为寄回来的时候弄丢了呢。古人讲: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我不但没报,还尽在这里披露学长的隐私。好在学长是个宽厚之人;现在没准儿正对着书橱,拉二胡偷着乐呢!

此文已发表于今年《书城》7月号。
王敦,2008年7月1日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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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1日星期日

Genesis Commentary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tyle/ 对《圣经•创世记》的金圣叹式评点


十年磨一剑。高峰枫在加州大学伯克利钻研圣经学,回国后在此文中“拿西方第一经典《圣经》‘动刀’”,作为“燔祭”献给我国传统文学批评方法,真是“快哉快哉”。关于动“刀”之文,还让我想起古人一篇短的:

聊斋志异•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亚伯拉罕杀子的故事

高峰枫

《读书》2003.3

……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读亚伯拉罕这段放事,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水浒》,特别是被金圣叹批过的那部《水浒》。我总觉得用批《水浒》的方式来注解亚伯拉罕杀子故事,于义理和文章都可以兼顾。克尔凯郭尔曾说:亚伯拉罕故事之奇绝处在于,不管人们对它的理解有多么充分,它永远是一段光辉的故事。读到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在乎自己的理解有多么的浅陋了。下面我将以评点的形式来批注《创世记》第二十二章前十六节。《圣经》中译文是通行的和合本,个别字句根据 Robert Alter 的最新英文译注本(诺顿,一九九五年)稍加改动。批语融合上述各家意见,也参照一些《旧约》学者的注释(人名和书目此处不一一列出),笔法则着意模仿金圣叹。

采用我国古典小说批评来剖析希伯来经典,除了向金圣叹这位文学怪才致意之外,还有另一层含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西方现代文学批评夹杂着吵闹声源源不断输入我国,这些舶来品当中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我们现在应该看得稍稍清楚一些了。至于这些五花八门的理论对我国学术本身是否有什么积极的影响,前景似乎不容乐观。但是我们固有的传统文学批评除了专业学者之外,似乎无人问津。而下面的评点就是想来印证传统小说批评威力巨大。我们就是要拿西方第一经典《圣经》动刀,而且还是希伯来圣经的首卷,希望能有一些象征意义。以批《水浒》的鬼才来注《创世记》,我们可以看到小说评点不仅不输于其他光怪陆离的文论,而且完全可以吸收、消化、甚至改造西方的经书。

这些事以后,(将上文一笔代过。) 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劈手写来。无半点征兆。没头没脑。妙。)就呼叫他说:(鹘突。不写何时何地,完全跳脱于时空之外。确是真神。)亚伯拉罕!” 他说: (神从无何有之乡呼叫。亚伯拉罕亦是在无何有之乡应答。)我在这里。(此句全文凡三现。亚伯拉罕对神。以撒。天使无不应以此句。读者需留意。)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哪个儿子。)就是你独生的、(独子。)你所爱的(爱子。)以撒(东说西说。最后方点出名姓。)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 把他献为燔祭。(骇人。)

亚伯拉罕清早起来,(神妙之笔。神不说破原因。亚伯拉罕亦不追问。一句清早起来。何等悠闲。又是何等动人心魄。)备上驴,(细。)带着两个小厮(细。)和他儿子以撒,(儿子字样反复出现。需留意。)也劈好了燔祭的柴,(点出有刀。)就起身往神所指示的地方去 了。(看他慢慢写来。全似无事人一个。)到了第三日,(于路程只字不提。真吓煞人也。)亚伯拉罕举目远远看见那地方。亚伯拉罕对他的小厮说:你们和驴在此等候,我与童子往那里去拜一拜,就回到你们这里来。(支开旁人。) 亚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儿子以撒身上,自己手里拿着火与刀,(自己拿着危险物事。借此可略窥亚伯拉罕心事。)于是二人同行。(一老一少。一个手持利刃。一背负柴薪。一个满腹心事。一个浑然不觉。父只要杀子。子只要听从。)以撒对他父亲亚伯拉罕说:(看他句句不离儿子。父亲。)父亲哪!”(叫得亲切。)亚伯拉罕说:我儿,(答得也亲切。)我在这里。(又是这句。)以撒说:请看,火与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小孩子家恁地精细。莫非已生疑。)亚伯拉罕说:我儿,(又是一句我儿。令人泪下。)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语带玄机。)于是二人同行。(又一句二人同行。父要送子上黄泉路。)

他们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字字紧扣神。)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以撒,放在坛的柴上。(筑坛。摆柴。捆子。有条不紊。笔法狠辣之极。)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一切收拾停当。霍地抽出刀来。令人心惊肉跳。)要杀他的儿子。(局面至此。真真是回天乏术。野猪林中胖大和尚安在。)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说:(又是一声呼叫。)亚伯拉罕!亚伯拉罕!(连声呼叫。足见情势危急。)他说:我在这里。(不管天塌地陷。只是这句。)天使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两番制止。以见危急。)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回应最初的试探。)留下不给我。亚伯拉罕举目观看,(前番举目观看。看到以撒的刑场。此番举目观看。看到替罪羊。两番举目观看。读者于此等处断不可轻轻放过。)不料,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的小树中,亚伯拉罕就取了那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以儿子结此一段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