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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21日星期日

“官屠”刀钝(转载)

“官屠”刀钝


张鸣

清末官场上据传有三屠,张之洞为“士屠”,袁世凯为“民屠”,岑春煊为“官屠”。张之洞得名大概是因为他主张废科举,断了大批“士”的上升之路,袁世凯则是因为镇压义和团,杀了不少大师兄、二师兄之类的团民,而岑春煊的“官屠”之名,却是从他立志整顿吏治这儿来的。

岑春煊的发迹是因为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西太后老佛爷仓皇出逃,一路上缺兵少将,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在这紧要关头,第一个赶来勤王的地方官,就是岑春煊。有岑带来的千把兵马,不管顶用与否,老佛爷总算心里塌实了许多。从此以后,当时还是个按察使的岑春煊,深受老佛爷的宠信,一路官运亨通。在朝中与瞿鸿禨、肃王结为一党,跟袁世凯和庆王,张百熙对抗。这个少数民族出身的新贵,得意之后,发誓要澄清吏治,自从当了两广总督之后,随即刮起了一场肃贪风暴,上任不久,即大行参劾,行动之卤莽,手法之草率,举国震惊,岑的下属更是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晚清走到20世纪,吏治之滥,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贪污腐败,已经成为官场普遍的问题,原先制约腐败的机构监察系统也已经失灵,而且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密折制度也无形作废,满朝文武,没有人为了贪污去上折打小报告。严格的说,朝廷所有的官都是买来的,即使科第出身,要想混个好缺,也非花钱打点不可。想当官的人们,光花钱买官还不行,还要买缺,买了缺之后,想要早点做上官,还得买排队优先的位置。得官的成本在提高,做官的成本也在提高。由于各级官吏都是买的,大家都需要早点收回成本,尽快赢利,因此对下属的孝敬都很在意,冰敬、炭敬以及各种“敬”,花样出新,刮来的地皮,虽然肉痛,但都免不了要拿出部分来打点上司,一层一层供上去,直到中央。这个时节,官员更换的周期也在缩短,凡是好一点的缺,轮换的频率都非常高,有时一年不到就得换人,所以大家一上任,气还喘不匀就要张罗捞银子,否则离任的时候就有可能收不回成本,要知道,那时候许多人是借了高利贷买的官。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肃清贪污,整顿吏治,不从制度的根本着手,无论采用什么手段,基本上都是无效的。不过,就现实而言,贪还是要反的,尤其在新政的改革时期,如果不反贪,改革很可能会变质,只是在反的同时,制度建设要跟上。客观地说,个别封疆大吏的肃贪行为,对于所属地方的“官场投资人”来说,的确是一场灾难,一场跟别的地方比较起来感到很是委屈的官灾,无怪乎人们要称岑春煊为“官屠”,尽管如此,岑的反贪还是具有正当性。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岑的反贪,也是反给朝中的庆王奕劻看的,因为这个奕劻贪财好货,已经为人所共知,在地方的反贪,实际上是间接打击朝中的对手。不过,毕竟刀是直接砍到两广的地方官头上,真正痛的,还是这些人。

以往,一上来就宣称要整肃吏治的地方大吏其实很多,不过这种宣称多是博取名声的一种手段,顶多三板斧下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更卑劣的也有,是将反贪作为贪的手段,一吓唬,孝敬就送上来了,晚清某高官有秘诀,说是对下属得连骂带吓唬,一骂则皮袍人参来,二骂则珠玉钻石来。像岑春煊这样来真的人当然也不是没有过,不过,大家可以利用各种关系,采用各种手段,最后使得最高层对他的印象变坏,让他不锒铛入狱,也官位不保。可是,西太后是个深受戏剧“毒害”的女强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对岑春煊的那份感恩之情,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反对岑的人,无论是捅出经济问题,还是桃色新闻,估计对“圣眷”太隆的岑春煊,都无可奈何。

官屠不走(当然死了更好),官难不已,怎么办呢?于是利害相关的人,大家凑钱,在香港开出赏格,有能使岑屠离开两广者,赏港币百万(那时钱很值钱,百万已经不是小数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必有智者,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办法。当时,西太后最恨的人除了光绪,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虽然朝廷实行的新政,基本上是抄康、梁的作业,但好记仇的西太后,却一股脑地将戊戌以来所受的磨难和委屈,都算在康、梁头上,硬是对他们不依不饶。得不到赦免的以康、梁为首的保皇党人,则在海外一个劲地诋毁西太后,鼓吹把权力交给光绪,声声都触到了西太后的痛处,反过来更令这暮年的老太婆难以容忍。

于是,政治问题,成为倒岑的突破口。虽然岑春煊跟保皇党人素无瓜葛,但制造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人取来梁启超和麦梦华(保皇党另一个中坚人物)的照片,翻拍后与岑春煊的照片洗在一起,岑居中,梁、麦二人旁立,合成一张,然后将之流传到社会上。那个时候,照相术传入中国不久,人们对这种移花接木的把戏还不了解,于是海内哄传,报刊纷纷刊载,成为一时的新闻。当然,西太后老佛爷最终也知道了此事,而且亲眼看到了那张合影。

自西太后回到北京,朝廷实行新政以来,明明是在翻戊戌的旧账,虽然老佛爷不承认,可是上流人士,莫不心知肚明。在海外的保皇党人,对于新政也不免有些牵挂,而朝野上下,私下跟康、梁来往的,也大有人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保皇党人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新政的设计和实施。五大臣出国考察立宪,最后的考察报告,据说就是梁启超做的。对于这些事,西太后虽然不可能都知道,但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新政的改革,本来在历史上就欠着账,已经行将就木的她,实在是没有精力也没有可能全然肃清康、梁的影响,所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一个角度说,西太后与光绪皇帝是政敌,虽然光绪眼下有病在身,但西太后也没有把握,让这个三十多岁的人死在自己个七十多岁的人前面,别人的预期是什么,不问可知。所以,人们为了“后那拉氏时代”的前程计,跟保皇党或者说跟光绪套套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恰是由于有这种“情理”在,西太后看到岑春煊与梁启超和麦梦华的“合影”之后,不由得不相信,不由得不发怒。西太后也许可以不认真追究别的人与康、梁不清不白,但决不允许自己信任的人与政敌有牵连。于是,岑春煊被一纸上谕开缺晋京。

后来,虽然岑春煊最终还是洗清了自己,但在多疑的老佛爷眼里,毕竟有了一点疑虑的阴影,隆隆的“圣眷”风光不在,岑春煊的反贪风暴就此风止云散。巨贪奕劻和袁世凯一直得势到了西太后归西,毕竟在西太后眼里,政治立场上的问题,要比贪点钱财要严重得多,贪财的人,忠诚必然是可靠的。

官屠的刀钝了,最欢喜的当然是两广的地方官,大家又欢天喜地,付了一百万港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全国的官员也都松了一口气,安定团结的局面继续维持。可是,不知不觉的,新政,靠着腐败官员操作的新政,却越来越不成样子,到处民怨沸腾。改革的失利,使得清朝最后一点统治的合法性依据也丢掉了,没有几年,龙旗就变了颜色。

反贪,反反贪,政治反贪,政治反反贪……,历史从来如此。


2008年9月18日星期四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转载)


在北洋狗与北洋虎之间(转载)

● 张鸣

北洋三杰龙、虎、 狗,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说王士珍是龙,其实是说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或者说藏头露尾,在北洋时期“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政坛上, 总是送往迎来,干着维持会的差事,凡事没主张,也不掺和。龙置身事外,虎与狗之间,却断不了有点麻烦,人们所谓北洋直系和皖系之间的争斗,前期就是指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明争暗斗。只不过,狗与虎之间,由于实力过于悬殊,真斗是斗不起来的,没等交手,胜负已判,虽说两下心里悻悻的,但最终也没有撕破脸皮。

冯国璋被称为北洋三杰之狗,不是说他没本事。在北洋这些识字不多的军头之中,要论文,他是秀才,而且是从军之后,在北洋武备学堂时考的秀才,李鸿章为此感慨道:武校居然出了个文生!清末新政,武官资格考试,段祺瑞几次考不过,需要主公袁世凯疏通关节,而冯国璋不用。北洋军号称劲旅,但在辛亥革命前,真刀实枪地作战,却还没有过(此前只打过零散的义和团)。武昌起义一声炮响,实战的机会来了,南下作战的第二军军统段祺瑞却借故不去,让冯国璋带队出征,在主公袁世凯出山收拾残局之后,冯国璋率军发狠,接连攻下汉口汉阳,让革命首义的武汉三镇,剩下了一镇,为日后袁世凯跟革命党人谈判,争得总统宝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于文于武都有两下子的冯国璋,却总是比不过段祺瑞。文的方面,考试不行的段祺瑞,却去了德国“留学”,回来以后,统掌北洋系统的所有军事学校,在北洋系内结下了最广的人脉,说起来,所有毕业于北洋学校的军官,都是他的学生。古人所谓的“五达尊”,天地君亲师,至少人家先占了一个。武的方面,战功虽然没有,但仗打完了,冯国璋却没有参加北洋将领逼清帝退位的共和鼓噪,先前的战功,由于后来共和的缘故,在革命党人,是留下了骂名,北洋这边也不好再提,结果名声反而远不如打电报仗,带头鼓噪的段祺瑞(后来拍马屁的人称段祺瑞三造共和,其中第一造,就是这次)。特别是,由于冯国璋打完仗被调回担任皇帝禁军的统领, 对逼清帝退位很不积极,所以,即使在北洋内部,也不认为他在把袁世凯推上总统位置上面,有多大的功劳。

革命后,袁门男将们都很忙,段祺瑞和王士珍拿到了最优厚的战利品,一个陆军总长,一个总参谋长。但此时冯国璋最操心的事,却是如何安置麾下的原禁军,放在哪儿都不放心,又不肯让人解散,最后带着这支基本上由八旗子弟组成的军队,来到了南京(从此,这支打仗不行,要饷还行的军队成了他的心病,走到哪儿都得带着),说是为袁世凯坐镇东南,但实际上是远离了权力中心。从此往后,连袁世凯都不跟他说实话,预备称帝前夕,对特意前来讨个实底的冯国璋,袁世凯皮里阳秋,信誓旦旦地说根本不想做皇帝,害得冯国璋回南京之后,老实巴交地逮谁跟谁说帝制的不可能时,北京这边已经开始筹备,锣鼓喧天了。

袁世凯死后,段祺瑞风头很劲,在张勋复辟失败,段祺瑞成为“再造共和”的英雄之际,劲得不能再劲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冯国璋和他的老朋友段祺瑞有了摩擦。踌躇满志的段祺瑞一心要完成他主公都没有完成的大业,要拿南方的非北洋系军阀开刀,武力统一,而此时已经以副总统身份进京做代理总统的冯国璋,却不想。

不想归不想,但斗不过段祺瑞的冯国璋,却总也找不出合适的说词来表达自己的不想,每次都被段祺瑞按着头,在讨伐南方的命令上盖上总统的大印,窝囊得不行。 四面望望,都是段祺瑞的兵,想不窝囊也不行。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实在受不了了,憋出一计,宣称自己要亲自南征,带着自己的卫队,就是那个前朝的禁军,坐上火车,沿京浦线南下。实际上,他是玩了一回金蝉脱壳之计,借机回自己老窝南京去也。然而,这种伎俩这么能瞒得住一块混起来、早把他摸透了的段祺瑞,没等他走到江苏境内,段祺瑞一个密令,安徽军阀倪嗣冲就把车给截住了,冯国璋手里虽然有兵,不过这些兵敢不敢用手里的家伙很难说,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遥望一下南京,乖乖地回北京来了,彻底地成了段祺瑞的“俘虏”。

在总统位置上,冯国璋自己决定的唯一一件事,是下令抽干中南海的水,将里面的鱼捉了卖掉。人们传说,冯国璋做这个事儿,是因为明清两代皇帝每年往里放养的放生鱼,鱼鳍上都挂着金牌,冯国璋是贪图这些金子。不过,金子比重很大,鱼鳍是否能挂得住,挂上了能否生存,令人怀疑,而且从生物学上讲,不大可能有几百年不死的鱼,鱼死之后就算有金子,也早埋在淤泥里。所以,因为贪财而抽水捉鱼,似乎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此举仅仅是一项正常的清淤工程,大事干不了,小事总可以做做,一做,就做出了麻烦,在那个时代,舆论自由,政府中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会说点什么,往坏了说。

不幸的是,此番抽水捞鱼,不仅舆论议论纷纷,说三道四,而且坊间还有好事者弄出一道菜,叫总统鱼,据说跟东坡肉一起上,一时间,京城饭店,食客们一边大嚼总统鱼,一边对总统说三道四。更不幸的是,捞鱼之后北京不知道怎么就旱起来了,于是人们又嚷,这是由于总统抽水捞鱼,得罪了龙王。嚷来嚷去,冯国璋坐不住了,毕竟天旱,老百姓要骂的。身边人给他出主意,说是从前天旱,皇帝都派人到黑龙潭求雨,眼下也该如此,冯国璋从谏如流,于是派人求雨,若干政府官员,加 上白云观老道,如是这番倒腾一番之后,几天后,雨还真来了,不知道这雨是冯国璋求的,还是本来就该下了。媒体接着笑骂,封建,迷信,老土。

不过,经过“亲征”一事,在外人看来,总算是北洋之狗与北洋之虎之间的争斗,狗叫出了声,敢于叫出声的狗,虎自然不再能容。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由段祺瑞组织安福俱乐部,操办出了袁世凯的前文胆徐世昌,于是冯国璋只好走路,回到河北河间的老家,算是归隐山林,含饴弄孙去了。到了这个地步,徐世昌还要优待他一回:下令由前禁军改编的陆军15、16两个师,归前总统冯国璋节制,回不到自己地盘的冯国璋,要军队干嘛?而且这个老好人,也没有仇敌,用不着那么多人护卫,就算是要护卫,这些老爷兵驻扎北京,也够不到河间的冯国璋——其实徐世昌或者说段祺瑞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些老爷兵继续成为冯国璋的负担。效果立竿见影,冯国璋1918年退隐,次年就因为这些老爷兵的欠饷问题,在京津两地奔走,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终年60岁,成为北洋三杰中,寿命最短的一个。

死了的冯国璋,舆论界依然没有饶,有好事者赠挽联一对:南海鱼安在,北洋狗已无。

冤哉!

2008年2月2日星期六

进化论的牺牲品(转载)



进化论的牺牲品


● 张鸣

袁世凯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是有名的反面形象,白脸。不过,跟那些历史上同样的反面形象昏君奸臣不同,他的脸之所以变白,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昏暴,挖了忠良的心肝下酒,宠了多少心肠特坏的女人,或者是说了什么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之类的浑话。仅仅是因为他要当皇帝,准备了洪宪帝制以及两套龙袍,逼前清的小皇帝溥仪让出了三大殿,预备登基。换言之,袁世凯之所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主要是因为他开历史的倒车,跟长期以来人们公认的进化论开玩笑,违反了历史进步 的直线行进律。

由此,袁世凯皇帝梦的破灭,成全了历史进化论,没有让政治的现代性的进程倒退,也造就了一个经久不衰的神话:即,辛亥革命使民主共和深入人心,复辟和倒退注定要失败。

然而,袁世凯成全了进化论,但历史却并不如此宽宏,多少年之后,至少某些明眼人突然发现,即使在21世 纪的今天,被辛亥革命赶下台的皇帝,也并没有真的从人们心中消失,于是忙着回过头来看历史,一时间,有关袁世凯和孙中山的话题又热了起来,连一向热中于炮制皇帝戏的电视界,也推出了《走向共和》,让孙、袁这对冤家大放其电。美籍华人学者唐德刚的新作《袁氏当国》在国内出版,应该也是回应有心人回头看的一个 不小的热闹。

我最早接触唐德刚的文字,还是在1980年 代的初期,凑巧在一本所谓内部出版的《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里,看到有唐编辑的胡适口述史。说实在的,那口述史正文其实平平,了无胜意,倒是唐德刚那夹叙夹议的注释,很是引人入胜。唐氏的文字不惟老辣,而且透着过来人似的透彻,如老吏断狱,往往一语揭破谜局。可惜的是,眼下摆在我案头的这本唐氏的新作,却如放了太多年头的腊肉,虽然还是腊肉,少了一点应有的风味。

可以看得出,作者对袁世凯和孙中山都怀有历史学家特有的温情,立脚处也相当中立,没有国共人士所特有的立场。不过,可能是作者只是将一些随手的札记连缀成篇,深度的思考不足;也许是当年过多的口述史的整理,不经意间被传主的意见所左右,总之,《袁氏当国》只有片段的精彩,比如关于二十一条的交涉,关于当年 民国政府顾问古德诺,关于国民党“二次革命”等等,都还找到唐氏当年文字的风韵,尤其说到民国北洋时期办外交的“专业人士”何以成了不倒翁的那段文字,真是爱煞个人。然而,通篇看去,这样的文字在全书中并不多见,相反,我们在书中看到了不少的游移,不少的武断,甚至还有一些掺杂着大路货资料的老生常谈。

袁世凯复辟是一出悲剧,正因为这出悲剧,中国陷入了几十年的军阀混战。考究其原因,唐氏没有像西方著作那样直接点明,但事实上列出两大理由,一是制度设计的扞格与制度与人的冲突,二是袁世凯本人思想境界之旧。此论固然突破了过去仅仅在袁氏个人品质道德上转、围绕着“皇帝梦”三字做文章的窠臼,但依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

先说制度问题。辛亥革命一开始建立的政权性质是美国式的总统制,总统直接领导内阁。这是当时中国先进分子的共识,认为美国制度是最先进的,而中国学西方就要 “法乎其上”,所以,一上手就是大总统云云,中国的华盛顿云云。然而,待将政权交给袁世凯之际,为了牵制这个枭雄,同是这些先进分子控制的临时参议院又将美国式的总统制改成内阁制(实际上法国式的半总统制),总统和内阁之间,加了个总理,由总理负责领导内阁。唐氏由此得出结论,认为这种制度转换,是革命党人想要“虚君”,而袁世凯根本不想做虚君,“政治矛盾要用枪杆解决,民国因此逐渐变成军阀的天下了。”(

不错,当时的革命党人,的确在制度设计上欠考虑,他们一方面对西方制度有着近乎神圣的迷信,像当时的名记者黄远庸说的那样,幻想着只要民主共和的旗帜挂在城头,中国就可以立马改变了模样。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缺乏对民主制度的虔信,只是把这种制度当成工具,甚至看成可以和中国古老的权力技术嫁接起来的工具。 所以,怪事就出来了:以彻底地学习西方的旗帜下的革命政府,不仅随意地以政府法令的方式侵夺公民权利(比如剪辫),而且可以在旬月之内,随意改变政体。然 而,革命党人的错误并不足以导致袁氏最终的帝制自为,跟后来的军阀混战更是没有直接的关系。唐德刚先生不是考证过了吗?宋教仁被刺案最终并没有跟袁世凯的直接联系,袁跟宋案的关系更可能像后来的蒋经国跟江南案的关系一样,是手下过于忠实之徒将马屁拍到马腿上的结果。而国民党的“二次革命”,不也是革命党人自己先打的第一枪,而且连蔡锷都对此表示声讨吗(实际上许多革命党人也对此不以为然,三督之中,广东的胡汉民和湖南的谭延闿实际上都是被迫参加的)?是国民党人自己破坏了宋案法律解决的可能,既然如此,袁世凯有必要跟革命党人一般见识,毁掉自己的合法性基础吗?事实上,第一届国会选举国民党的大胜,很难说一定刺激和威胁到了袁世凯的地位。因为我们看到当时大权在握的袁世凯,对于国会选举,并没有动用他的行政和军事资源进行干预,一任国民党高歌猛进(事实上,这种干预在那个年代是非常容易的,后来的段祺瑞在资源远不如袁世凯的情况下,还成功地操纵了一次国会选举[安福国会]),而且,就当时而言,连宋教仁自己也清楚,就算是由国民党组阁,当时的政体也是法国式的半总统制,总统依然是强势,大选的胜利,距离威胁袁大总统的宝座还远着呢。更何况,当时的国民党诸巨头孙、黄、宋等人,或者沉迷于修20万公里铁路,或者沉迷于宪政,头脑里有没有夺权的概念都很难说。退一万步说,就是算是国民党的“抢班夺权”行为刺激了袁世凯,那么经过一系列成功的政治和军事运作,袁世凯不仅消弭了国民党的势力,也消灭了原来对他的种种制度上的限制,甚至成功地赢得了舆论的同情,有什么必要非要一步步走到帝制的火炉上呢?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当最终袁世凯帝制自为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事实上的皇帝,不仅是终身总统,而且还可以传子(指定下届总统),就算袁世凯是个超级的野心家, 皇帝的名位对他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富有政治经验、老于世故的他,难道看不出这里的政治风险吗?为了一个虚名而去冒险,像个“当代曹操”的作为吗?

当然,对此,唐氏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袁世凯的思想旧,满脑子都是中国传统的统治术。这一点,相信熟读《资治通鉴》的唐德刚先生,特别有感觉。的确,袁世凯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有古代权术的影子,唱了很多看似高明的老调子,玩了些许其实并不高明的小伎俩。唐德刚采访过的顾维钧(当时做过袁世凯的英文秘书)也认为,袁世凯根本没有对民主制度的基本信仰。当然,袁世凯从教育背景来看,的确比孙中山要旧些,但这个背景的差异,并不意味着袁世凯必然头脑冬烘, 不会赞同向西方学习。唐氏自己也说,在清末新政的时候,袁世凯是个相当新的人物。其实,当时的袁世凯岂止“新”,他可以说是新政的关键,新政以全面学习西方为目标的改革,在军事、警察、邮政、司法、行政和教育等诸方面,都有他至关重要的作用,事实上,当时的他,甚至跟立宪派也有密切的联系,清朝的预备立宪,如果没有他这样的重臣推动,肯定不会那么快。从那时起,他的夹袋中就已经储备了一干受过西方教育的人才,其学识和对西方政治的认识,并不逊于革命党 人。退一步,如果非要说袁世凯思想旧,那么二次革命失败后的孙中山旧不旧呢?当时的袁世凯不过是在抓权揽权集权,但民国的各项改革比如司法、行政、警务、 税收等等仍然在一板一眼地进行,绝不含糊。可孙中山却执意要将一个原本已经很有西方政党色彩的国民党,改造成帮会式的中华革命党,所有党员分出等级,都要对他绝对效忠,还要打指模宣誓。这一套,唐氏说是来自基督教的仪式,错了,那是孙中山当年在檀香山致公堂(洪门)做洪棍时学来的,不信,可以查查洪门的 《海底》。唐德刚先生说此时的孙袁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还是不对,其实是一面,只是孙中山走得更远,一头扎到极端专制的黑社会去了。

无论古今中外,凡是一个国家大的政治举措和制度的变革,背后必有当局者对情势的考量,主观的因素往往只起次要的作用。晚清以降,由湘淮军兴起导致的地方主义 愈演愈烈,政治格局上的朝小野大,内轻外重,地方势力坐大的局面已非一日。辛亥革命之所以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太后去世后朝廷的满族新贵,不惟成立 皇族内阁,开罪了立宪派,还贸然采取一系列措施,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势力,结果得罪了包括袁世凯在内的地方势力,导致众叛亲离的结果。群龙无首的武昌起义革命士兵,只是在恰当的时机,点着了本该燃烧的干柴。而辛亥以后,地方主义更加不可遏制,各地当权者,无论新旧,都是据地自雄的军阀。孙中山号称是独 立各省拥戴的大总统,但没有一个省给他一分钱。连政府的开张费用,都是那个当了状元不做官的张謇借来的。赶走国民党人,唐德刚先生说是袁世凯在削藩,但是实际上是削了弱藩换上了强藩,龙济光、张勋、李纯甚至袁世凯最得力的大将冯国璋,占了国民党人的地盘之后,都不太听招呼了。二次革命后,看起来大获全胜的 袁世凯,实际上面对的是一个五代十国的局面,连昔日言听计从的北洋诸将,此时都成骄兵悍将,不仅不听政令,甚至连上解款也日益含糊起来。所以,我们才看到了一系列的变革,什么废督,什么虚省设道,什么文官政治,甚至包括设立将帅团,统统都是冲地方的大小军阀去的。然而,这种与虎谋皮的举措,具体实行起来, 不用说是障碍重重,推行得好是艰难。在这时候,显然袁世凯想起了当年在大清国的情景,皇帝的权威之重,即使像他这样权倾朝野、盘根错节的人物,想要拿掉, 一纸诏书也就搞定。到了这个时候,某些谋士自以为聪明的鼓噪也就听得进去了,而来自大洋彼岸的政治学权威的理论,则恰逢其时地成了让火烧得更旺的东风(借东风的恰是那个坚持宪政的宋教仁,是他聘的古德诺)。从某种意义上说,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实际上是又一次急进的中央集权运动,在这场运动里,皇帝不仅仅是 一种名号,而是一种可以重树政治权威的架构,一种古老但曾经行之有效的意识形态,显然,这场运动跟清末那些少不更事的满族权贵发起的运动一样,以惨败而告终。

谙于权术的袁世凯,显然既迷惑于昔日帝制权威的幻象,又迷惑于社会上一般人对民国的反感。他忘了帝制权威已经被辛亥革命给打碎了,再度重建不仅需要时日,而 且要有强大的武力作为背景(而此时连他的嫡系武力都不听招呼了)。他更忘了,那些散在各地的骄兵悍将,正苦于没有借口来反抗他重树中央权威的举措,而袁世凯的称帝之举,恰好他们提供了一个大举反叛的合法借口,在历史进化论尚未破产的时候,这种借口显得是那么的堂堂正正。如果蔡锷不起兵,或许袁世凯还可以拖些日子,只要蔡锷举起了讨袁的旗帜,那么袁世凯的众叛亲离是必然的结果,大名鼎鼎的蔡将军,其实也不过是那个恰好点了一堆本该烧起来的干柴的人。说实在的,蔡锷那三千缺枪少弹的讨袁军能有多大力量,真正致袁世凯死命的恰是他自己曾经十分效忠的部下。

袁世凯遗臭万年了,连十分旷达的唐德刚先生,都拿他的称帝之举,跟汪精卫的叛国当汉奸相类比,说他们一失足成千古恨,“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然而,细想想,这两个人其实不一样,袁世凯并没有违反民族大义,卖国当汉奸,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不恰当地进行了一次政治体制的改革,开了惯常所谓的倒车而已,而且这个所谓的倒车,退得实际上也有限,绝非像后来人们批判的那样,退到清朝新政之前去,他的帝制不过是君主立宪而已。以今天的眼光观之,其实古德诺的说法并没有错,在那个时代,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制度并无优劣之分,关键看国情合适不合适。尽管如此,袁世凯还是遗臭万年了,甚至比当了汉奸的汪精卫还要臭,这里, 袁氏的臭,既有后来的主政者为树立孙中山而做反衬的意识形态需要,也出于历史进化论的强大拉动,当然,这也是一种意识形态,而且是国共两党所共同接受的意识形态。人们宁愿相信,历史只能向前走,不能哪怕稍微后退一点,而这个前进的方向,则是由西方现代史所规定的,离君主越远的制度,就越先进,革命越彻底的 制度也越进步,而先进和进步是不能违抗的,否则就是反动,凡是反动的人,跟汉奸卖国贼也就相差无几了。

袁世凯的悲剧,其实并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时间离袁世凯的悲剧,已经过去快100年了,如果还没有人费心考察一下,历史是否真的是按进化论划的直线行进的,那可就是出上演近百年的悲剧了。

转载自天益网 (http://www.tecn.cn)

2008年1月17日星期四

在下降线行进的民国政府(转载)

在下降线行进的民国政府


张鸣

帝制结束之后,中国变了民国,在名义上,共和制的招牌已经挂在了首都的城门楼上,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地第一次建立了代议制政府。民国的前半段,人称北洋军阀统治时期,从
19121928年,差不多16年。这一段历史,类似东汉末年,群雄并起,乱打群架的时光,今儿联甲倒乙,明儿乙联丙倒甲,后天甲再联合乙、丙、 戊等一起倒乙。南与北打,东与西打,一省甚至一区之内,几个小军阀忽而刀兵相见,忽而握手言欢。看这段历史,谁都头大,不仅头痛混战不已,民生涂炭,还头痛找不到头绪,连最好读的陶菊隐先生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往往几页就冒出来几十个人名,几场乱仗同时开打,乱哄哄,你未唱罢我登场,叫我如何认得他!


不过,如果粗线条的概括,民国北洋这段,从北京政府的角度上看,大体上是袁世凯4年,皖系4年,直系4年,奉系4年,袁世凯,段祺瑞,曹锟、吴佩孚,张作霖依次各唱了4年的戏。这16年,虽然依王闿运的对子,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无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但细分起来,还是有分别。比较令 人感到悲哀的是, 这一时期的民国政府,在民主制度方面,是沿着下降线行进。袁世凯时期,民国元年的国会,是全国普选的,尽管农民们未必知道选举是怎么回事,大多数人实际上 是由别人包办着投的票,但普选的形式,毕竟在,人为操纵的痕迹不大,其实是各地的精英按照他们的意志,选出了他们心目中应该做议员的人(有的地方,人还在 国外留学,已经被选为议员)。到了皖系上台,组织了安福俱乐部,操纵选举,结果弄出来一个安福国会。轮到直系出头,居然公开贿选,议员成了猪仔。冯玉祥联 合奉系倒直,首先推出来的临时政府,居然连代议制机关都没有,接下来的奉系政府,干脆就是军政府,首领是大元帅。套一句俗语,黄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 代。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个时期,当政的都是军阀武夫,不知道宪政是怎么回事,就像民国的外交家顾维钧所说的那样,袁世凯对西方民主,缺乏起码的认识。袁世凯如 此,袁世凯之后的北洋团体中的骁将,则更是等而下之。不过,事情还有另一面,虽然武夫不了解西方的代议制,更不懂民主是什么,可毕竟他们都是从晚清过 来的,深知清朝积弱积贫的历史,明了若干年来中国学习西方的艰苦努力,虽然他们不了解代议制,不了解西方的民主制度,但这个制度的优越,却是经过西方的先生们验证过的,即便在清朝的王公贵族最喜欢的帝制德国,也有国会和宪法。吃过西方军队苦头,并且受过西式军事教育,其中有些人还留过学(德国和日 本)的经历,至少知道他们所效法的西方,称雄世界的道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武夫,实际上,对风靡知识界的进化论,也略晓一二,他们对当时堪称时代的意识 形态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是从心底里服膺的,就当时而言,西方的制度,就意味着进步,意味着进化的方向。所以,不了解代议制,不明白民主制度,不意味着他们 会完全不理会这个制度,不希望尝试按照这个制度操作一下,好让中国也强盛起来。我们所说的北洋军阀,其实是中国人学习西方推行军事现代化的产物,他们不见 得都是我们教科书所说的卖国贼,至少,也有希望中国好起来的愿望。所谓的北洋团体中,像张勋这样的人是少数,而且属于团体的边缘人物(不是北洋军事学 校出来的人),其它的人,即使对共和并不热心,也不至于公然开倒车,所谓的袁世凯复辟,他的帝制,其实并没有取消代议制,打的主意是君主立宪制。反过来也可以理解,尽管中国进入共和政体以来,国家之混乱,国势之衰落,比之晚清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复辟却总也实现不了(包括强人袁世凯所尝试的看起来仅仅退了一 小步的帝制),反对者中,最有力量的还是北洋团体的军人们。进化论的魅力,在那个时代,显然不是其它什么力量可以抵消的。

但是,在这16年中,我们也看到了另外一种场景,每当这些武夫打算尊重代议制的时候,跟国会往往很难处理好关系,处处是坎,冲突不断,什么事都做不成。当他们抛弃了对宪法,和对国会的尊重,实践起他们一向熟悉的权术操作、军人干政时,则到处绿灯,诸事遂顺,想干什么往往就能成什么。这是一个令人悲哀的现实, 但的确是现实。当袁世凯尊重宪政的时候,民元的国会选举,他没有干预,甚至没有利用自己的行政资源,对自己所期待的政党施一援手,眼睁睁看着同盟会变的国 民党,取得优势,成了国会具有绝对优势的第一大党。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步履维艰了,面对辛亥革命后各地乱糟糟的局面,遍地民军,遍地军政府,土匪,帮会横行,中央政府,统一财政,削减民军,整顿地方,一样也做不成。然而,最后袁世凯动武了,大兵一到,反抗的国民党势力土崩瓦解,大小头目出国流亡。更损的是,袁世凯派人化装成公民,组织公民团包围国会,逼国会选他为正式大总统,居然这个国民党人占多数的国会,还就真的把他选成了正式大总统。吃硬 不吃软的政治现实,逼得北洋军阀走回了老路。既然做君子不如做小人,甚至做流氓,那么索性就流氓做到底。坐上正式大总统宝座的袁世凯,干脆以收缴议员国民 党党证的方式,把国民党议员统统赶走,迫使国会因不过半数开不成会,然后自己一家说了算,连刚刚的盟友进步党人,也一块涮。然而,接下来,他进入了自家统 治的最高点,秩序稳定,改革前进,一些非北洋系的地方军人,也开始被收抚,国家的财政收入,也很有起色。若不是日本乘欧洲列强忙于世界大战之际,对中国提二十一条,让袁世凯做不起人,出现了合法性危机,一切看起来很是不错。

当然,真的把袁世凯毁了的,还是他的帝制改革,这一招,不仅没能实现他加强中央权力的初衷,反而给了那些原本在他削藩过程中惴惴不安的地方势力以反抗的借口,一个合乎进化论意识形态的最好借口。送了他性命的二陈汤(原本是他亲信的四川督军陈宦、陕西督军陈树藩和湖南督军汤芗铭都宣布独立反袁),本是自家从药店买来的。

同样,接下来统领北洋团体,控制北京政府的段祺瑞的遭遇也是如此。当身为国务总理的他,尊重民元国会,尊重民元约法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处处掣肘,跟国会以及虚位的总统黎元洪的关系,越来越僵,直至最后绝裂。当他玩阴谋,耍诡计,煽动督军团干政,最后利用张勋赶走黎元洪,复辟帝制,把逊清的小皇帝抬出来的时候,反而左右逢源, 连黎元洪都再次委任他为国务总理,组织讨逆军,杀回北京,他成了再造共和的大英雄。成了英雄之后,接受前段时间府院之争的教训,开始组织选举听话的国 会,从日本弄来的西原大借款,多半养了自家的私家武力参战军,少部分堆出来一个安福国会,选出一个乖巧的听话总统徐世昌,从此,政治强人段祺瑞要什么有什么,再也没人挡道。段祺瑞最后栽就栽在武力统一的策略上。武力统一南方,在用武过程中,同室相残,消耗掉同属北洋团体的直系力量,借刀杀人,一石二 鸟。直系的吴佩孚卖力打下了湖南,但湖南督军却给了只知道捞钱的张敬尧,只因为张是段的亲信,而立下大功的吴佩孚只许在湘南前线拼命。算盘打得不错,但谁都不是傻子,包括吴佩孚的主公,人称曹三傻子的曹锟。结果是,武力统一,变成了北洋火并,直系从湖南前线回师北上,段祺瑞花大钱养的少爷兵,敌不住吴佩孚,天下从此变了颜色。皖系倒台之后,有一个直系和奉系共同当家的时段,在这个阶段,占了优势的直系调子唱得很高,对宪政看起来相当尊重,不仅民元国会重开,连黎元洪都再作冯妇,重回总统宝座。可是,一旦奉系被驱逐出关,直系一统北京政府之后,曹锟就公然搞起了贿选,早就堕落成政客的民元国会议员,也相当配合,3000元一票,5000元一票地把个文字上只知道写一笔字的曹锟,选成了民国大总统。连选总统都可以收钱投票的国会,自然做不起代议机 关,国会,从此废掉。北京政府,进入了曹锟要钱,吴佩孚专权的时代。

直系的垮掉,跟内部分裂有关。一方面是吴佩孚个人专权,排挤同一系统的其它将领,尤其是直系的另一员骁将冯玉祥。一方面也是由于吴佩孚民族主义的高调唱得太高,上去下不来,阻碍了北京政府靠出卖主权换取借款的途径,导致中央政府财力枯竭,机关干部和军警一起上街游行讨薪。财力有限,难免就分赃不均,吴佩孚自家的嫡系还能保障供给,而别的人,尤其是没有地盘的冯玉祥就好闹穷,转而接受直系夙敌奉系的资助,一旦直奉开战,冯玉祥倒戈自然不可避免。原本旗鼓相当的直奉,打得正激烈的当口,直系一个方面军回师倒戈,抄了大队人马的后路,吴佩孚再硬也撑不下去,于是,开始了奉系入主北京政府的时代。当然,奉系时代的序幕,有一个国民军和奉系共同当家的过渡,此时的临时政府,又抬出了段祺瑞,段的头衔,是临时执政,执政府,根本没有立法机关。接下来的奉系政府,干脆就是 军政府,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做了大元帅,代议机关,连形式上存在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奉系统治的4年,是北洋时期最黑暗的时期。不仅连形式上的代议机关不复存在,连起码的言论自由,也遭到封杀。敢言的记者被捕杀,民国最有名的两个名记者,邵飘萍、林白水,都死在奉系军阀手里。学生的游行请愿,也遭到军警射杀,著名的318惨案,被鲁迅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在奉系的天下里,才可能出现。北京的教育界,一向独立,由专家教授治校,但奉 系上台之后,派人接管,说是教员的薪水不再拖欠,但必须听话,如果不听话,就军法从事。张作霖的名言,管你吃,管你穿,不听话怎么能行?汉高祖刘邦约法三 章,我只一章,不听话就枪毙。后来,由于小张(张学良)后来在西安事变中的表现,一白遮百丑,结果,父藉子贵,连老张(张作霖)的种种,包括做土匪打家劫 舍,也变得很是正面,实在是历史叙述的滑稽。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中央政府在下降线上行进,其它地方也如此。孙中山的南方政府,非常国会,也一样卷在阴谋、暗杀,军阀恶斗之中难以自拔,孙中山在骂南北军阀一丘之貉的时候,他的政治操作,也没有脱离权术和武力威胁的窠臼。湖南的赵恒惕,广东的陈炯明提倡联省自治,省宪倒是做的像模像样,可是基于省宪的自治却都谈不上,还是有枪的说了算。从骨子里讲,北洋时代跟中国历史其它历史阶段出现的军阀统治时期,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唯力是恃,武力崇拜。整个社会进入一个武化时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有的调节机制受到很大破坏,暴力手段受到最多的推崇,枪杆子,成为这一时期最有价值的物品。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实际上是湖南一个文人出身的军阀谭延闿总结出来的,很形象地揭示了这一时期政治的真谛。然而,这一时期的政治,跟东汉末年和五代十国时期又有不一样的地方。这时的中国,已经被西方拉入了它们的世界体系,军阀政治,无论在操作手段上多么的传统,但毕竟摆脱不了现代性的印痕。中国农民,在闹义和团的时候,对洋枪洋炮还相当地陌生,想拥有,但拥有了却不会使用。可是经过军阀多年混战、兵变为匪,匪变成兵的战争习染,农民对西洋火器的熟悉程度,实现了质的飞跃。招来农民,稍加训练,就是兵,当兵也成为很多地区农民的一项还算不坏的职业选择,这一切,也为后来的共产主义的农村革命,提供了准备。

更令人悲哀的是,这一时期的知识界,不但没有阻止政治的下滑,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学界的主流政治意向,只在两个方面特别的活跃,一方面依然沉醉于根本解决的方案,当发现制度改变没有能改变中国的时候,就把努力方向投向伦理和文化改造方向。新文化运动本身倒无可厚非,但知识界寄托在其上的政治理想,不仅过于沉重,而且模糊了政治变革的真正方向。另一方面,某些知识精英,又对好人政治,贤人政治有过多的幻想,甚至希望托庇于某个好军阀,借助军事和政治的强力,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一时期虽然也不乏有留学西方,专攻宪政和民主的学者回国,但就总体而言,西方民主宪政理论的研究,在中国并无多大起色,即使在学界也没有多少声音,学界丧失了对政治的理性思考的能力。相反,唯物史观和阶级话语,倒在学界逐渐发出大声,甚至占据主流。唯一有力的抵抗,倒来自于主张文化 保守主义的陈寅恪、钱穆等人。北洋时期这种延下降线行进的政治演进,值得后来的人们认真地思考,在政治的台前表演的军阀武夫们,不见得都是白鼻子的丑角, 也不见得都是背后受帝国主义列强牵线操纵的牵线木偶。中国政治从代议制逐渐演变军事专制,最后变成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党治和军事专制的混合,道理何在?绝非一句转型期的特有现象可以说清楚。历史从来都是复杂的,北洋时期纷乱的历史,就更加复杂,这个复杂,蕴含着机遇,一种可以解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现代化转型迷局的机遇,但愿,当我们再次面对北洋历史的时候,不要再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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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2日星期三

曹汝霖给西太后讲立宪(转载自《南方周末》)


曹汝霖给西太后讲立宪


张鸣

清末新政,立宪是最响、也最持久的呼声。后世把当年推动改革的人称为立宪派,其实,在当时,朝野上下,像点样的官绅和绅商,差不多都是立宪派,更不消说那些留洋回来的、新学堂出来的学生仔了。光绪二十七年初(1901), 西太后和光绪尚在避难地西安,新政就揭开了序幕,第一项改革,就是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改成外务部。于是中国终于有了一个跟西方接轨的政府部门。其后拖拖拉 拉,几年动静不大,无非是改改官制,抄一抄当年戊戌维新的旧稿。但是这一抄,抄得康有为、梁启超及其门徒很兴奋,立马高调鼓吹立宪,民间舆论也跟着热闹, 依托租界的报纸,差不多都在跟着境外的《新民丛报》的调子走。走在改革前列的人们,已经不满足于改改官制,出台几项奖励办学和工商的政策了,他们要求,制 度要有一个根本上的变动,正经八百跟西方接轨。

到了1904年, 俄国人和日本人在中国的东北打了一仗,这仗,日本赢了,赢得很体面。现在我们的教科书上,说这是中国的耻辱,人民都很愤怒等等。但是在当时,很多下层中国人,比如马贼张作霖和冯麟阁之流,给日本人做密探,当然也有一些人给俄国人做。其中某些倒霉的,被抓住了砍头,还被拍成新闻片,不巧让在日本留学的鲁迅看到,沮丧的他弃医从文,这已经是后话了。我要强调的是,当时另一部分生活比较优越的中国人,尤其是热衷于改革的中国人,对日本人战胜其实是兴奋的。因为此前,凡是持保守观点的人,都认为俄国能赢,而主张变革的人,大多认为日本能赢。日本的胜利,在变革派看来,不仅给黄种人争了口气,而且说明,在落后的东方,只要坚持变革,就可以由弱转强,而变革的关键,大家公认,是立宪。自然,日本能做到的,中国也能。甲午年日本打败中国,已经让国人举国震惊,这次居然连西方强国俄国也打败了,国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这一惊,也惊动了在颐和园纳福的西太后,因为自日俄和约签订,宫门之外,就不那么清静了。不仅张謇、汤寿潜这样的名绅开始鼓噪立宪,连朝廷的达官贵人,也坐不稳椅子,思有所为。袁世凯和瞿鸿禨在官场上是政敌,明争暗斗无日或无,但此时却一致认为,我大清该立宪。甚至连名声一直不大好、却为西太后所倚重的皇家懿亲庆亲王奕劻,也附和袁世凯,半吞半吐地说着立宪的好话。地方大员、湖广总督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周馥,也对立宪表现出相当的热情。奏请立宪的折子,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摆在了西太后老佛爷的案头上。

西太后自逃难归来,脑子已经变得很开通了,整天介跟一群西洋贵妇(公使夫人)混在一起,看不惯也忍着,还时不时地赏她们一点中国的古玩。西方的非物质层面的玩意进来,对这老太婆来说,最担心的,一是皇家的位置,二是大局的动荡。立宪究竟会怎样,她心里还是没底。这时候,一个人进入了她的视野,此人姓曹名汝霖,日本中央大学法律政治科毕业,回国应留学生考试,拿了第二名,得了中西合璧的法科进士头衔。此人后来在五四运动中,成了著名的亲日派卖国贼,但是在1905年,尚无此恶名,在政府里的地位虽然不高,却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能干的“知日”专家之一。ht

曹汝霖受到了西太后和光绪的召见。召见之前,曹汝霖得到了袁世凯的特别关照,告诉他此次召见,老佛爷必定有所垂询,让他留意准备。果然,西太后开门见山,上来就问日本的立宪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立宪,立宪前都到哪些国家考察过,以哪国的宪法作为蓝本,议会的上下两院如何,议员是怎样选举的等等。很明显,在召见曹汝霖之前,西太后已经有了一些关于日本议会的知识,她最担心的,是立宪开议会之后,会出现乱局,因此,西太后特别问道,日本国会开会,是不是时常会有党派争吵?曹汝霖回答说,是这样的,但是朝议决定之后,各党即团结起来,没有争议了。比如日俄战争,开仗前争议很厉害,但后来开御前会议,日皇决定宣战, 日本国会的两大党即一致主战,团结起来了。听到此,西太后长叹一声说:“唉,咱们中国即坏在不能团结!”显然,曹汝霖的陈述,并没有消除西太后对立宪后出 乱子的担心,大概曹汝霖也意识到此,马上对了一句:“以臣愚见,若是有了宪法,开了国会,即能团结。”西太后听了很诧异,提高声音问道:“怎么着,有了宪法国会,即可团结吗?”曹汝霖回答说,团结必须有中心,立了宪,宪法就是国家的立法中心,议员都是人民选出来的精英,是人民的领导中心,内阁总理大臣,是国会和皇帝钦命的,属于行政中心,后两个中心,都围绕着宪法中心做事,如果意见不一致,总理大臣可以被弹劾,总理大臣也可解散议会重选。只要总理大臣选对了人,国会和行政就能和衷共济。听到这里,据曹汝霖回忆,西太后“若有所思,半顷不语”。

曹汝霖的这堂政治学课作用有多大,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确实讲了,而且属于比较有分量的一讲。此后,清廷立宪的步伐迈得很快,19057月,五大臣出国考察宪政。次年,宣布预备立宪,各省的咨议局选出来了,中央的资政院也组成了。1908年颁布《钦定宪法大纲》,连立宪的时间段都定出来了,预备期为9年。1916年正式开国会。 1910年,又在各方的压力下,将立宪期提前到1913年。只是由于西太后死后,新当家的满族亲贵,少不更事,执意要把权力收到自己手里,19115月成立皇族内阁,阁员13人,满族占 9人,其中又有7人是皇族,冷了多由汉人官僚构成的地方实力派的心,更冷了立宪派绅商的心,革命到来的时候,大家都站着看,好事的还帮着起哄,于是,清朝结束了,小皇帝宣统,还没懂事就退到了皇宫里面做富家儿。

稍微懂点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清末的满族亲贵,多数都属于保守派。就世界范围而言,那时西方各国的代议制,由于没有实现普选,基本上处于精英权力分享的层面。 当时清朝的立宪,由于取法日本,更是保守,无非是在保留最多的皇家特权的基础上,把权力适度地与官绅、绅商分享,尤其是和实力强劲的汉人精英分享。显然, 当初决定预备立宪的西太后,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可她的不肖子孙却不明白,一场倒霉的痢疾,送了老太婆的命,一群纨袴上了台。结果,皇族内阁以及朝廷一系列收回地方权力的举措,使得包括立宪派在内的所有官绅和绅商,都凉了半截,等于是把立宪最核心的成分淘空,形成了时人所谓的“假立宪”。)

报应来得很快,19114月,皇族内阁未问世之前,革命党人倾全党之力,由副领袖黄兴统帅的广州起义,一败涂地,几个月后,武昌一群群龙无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却夺下了武汉三镇,大获全胜,全国响应。皇族内阁几个月的寿数,就让这些头脑冬烘、却又自作聪明的纨袴子,丢了祖宗的江山。

(原载《南方周末》2007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