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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5日星期一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终点

《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 著,傅雷 译

……

他望着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象一个美丽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着掠在窗上的一根树枝出神。树枝膨胀起来,滋润的嫩芽爆发 了,小小的白花开满了。这个花丛,这些叶子,这些复活的生命,显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给了苏生的力。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觉得呼吸艰难,不再感到垂死的肉体,而在树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个柔和的光轮罩着他,好似给他一个亲吻。在他弥留的时间,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的笑着;而他那颗抱着一腔热爱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树上去了。他想到,就在这一刹那,世界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为他是临终受难的时间,为别人是销魂荡魄的良辰;而且永远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 乐从来不会枯涸。他一边气急,一边大声哼着一阕颂赞生命的歌,--声音已经不听他的思想指挥,也许喉咙里根本没发出声音,但自己不觉得。

他忽然听到一个乐队奏起他的颂歌,不由得心里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们又没练习过。希望他们把曲子奏完,别弄错了才好!"

他挣扎着坐在床上,要教整个乐队都能看到他,舞动着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乐队奏来一点不错,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乐!啊!他们竟自动替他奏出下文来了!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有趣:"等一等,好家伙!我一定追上你。"

于是他把棍子一挥,逞着兴致痛快把船驶了出去,向左,向右,穿过危险的水道。


"这一句,你们能接下去吗?......还有那一句,赶快啊!…...这里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们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给他们一些大胆的乐句,他们的答句却是更大胆。


"他们还会搞出些什么来呢?这些坏东西!......"

克利斯朵夫高声叫好,纵声大笑。"该死!要跟上他们倒不容易了!难道我要给他们打败吗?…...你们知道,这个玩艺儿是不能作准的!今天我累了......没关系!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乐队所奏的想入非非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且都是那么新奇;结果他只能张着嘴听他们,听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可怜极了。"畜生! "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住嘴罢!你的本领不过如此。这个身体已经完了!需要换一个的了。"

可是身体跟他反抗。剧烈的咳呛使他听不见乐队。


"你还不安静下来吗!"

他掐着喉咙,用拳头捶着胸部,好似对付一个非打倒不可的敌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儿混战。一大堆的群众在那儿呐喊。一个人使劲把他抱着。他们俩一起滚在地下。那人压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松手啊,我要听!......我要听!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把那人的脑袋撞在墙上,但他始终不放......


"那究竟是谁啊? 我跟谁扭做一团的打架啊?我抓着的这个火辣辣的身体是什么呢?"

昏迷狂乱。一片混沌的热情。狂怒,淫欲,池塘里的污泥最后一次的泛了起来......


"啊!难道还不马上完吗?粘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难道拉不下来吗?......好,你这个臭皮囊,跟水蛭同归于尽罢!"

克利斯朵夫挺着腰,撑着肩,突着膝盖,把那看不见的敌人推开. ..…行了,他挣脱了!......那边,音乐老是在演奏,慢慢的远去。克利斯朵夫浑身淌着汗,向它伸着手臂:"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摇摇晃晃,碰到什么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没法呼吸了。心跳得厉害,血在耳朵里响:一列火车在隧道中驶过......


"天哪!这不是胡闹吗?"

他无可奈何的对着乐队挥手,要他们别把他丢下来......终于出了隧道......一切都静下来了。他又听到了。


"多美!多美!再来一次!弟兄们,放大胆子. .....这是谁作的?......你们说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的?得了罢!别胡说!那我可能认得的。这样的东西,他从来写不了十节...…谁 又来咳嗽了?静下来行不行!这个是什么和弦?…...还有那一个呢?......别这么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发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着被单,做着写字的姿势,而困乏的头脑还不由自主的推敲这些和弦是怎么配合的,下面又应该是什么和弦。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心里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着再来......啊!这一回,那可太......


"停下来,停下来,我跟不上了......"他的意志完全涣散了。克利斯朵夫合上眼睛。紧闭的眼皮内淌着幸福的眼泪。

门房的小姑娘瞧着他,很虔诚的替他抹着眼泪,他可没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觉不到了。乐队的声音没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声。谜始终没解决。固执的头脑还在那里反复的想:"这个是什么和弦呢?怎么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个答案来,趁我还没死以前......"

那时有许多声音响起来了。有一个热烈的声音。阿娜那双凄惨的眼睛......但一忽儿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双那么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齐亚,是你吗?. .....究竟是你们中间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我再也看不清你们了......为什么太阳这样的姗姗来迟?"

三座钟恬静的奏鸣着。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给它们吃东西的时候了......克利斯朵夫在梦中又见到了童年的卧房….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轻快的空中回旋。它们是从远方来的,从那边的村子里......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楼梯旁边的窗槛上。他整个的生涯象莱茵河一般在眼前流着。整个的生涯,所有的生灵,鲁意莎,高脱弗烈特,奥里维,萨皮纳......


"母亲,爱人,朋友. .....他们叫什么名字呢?......爱人,你们在哪儿?我的许多灵魂,你们都在哪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可是抓不到你们。"

"我们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罢,最亲爱的人!"

"我再也不愿意跟你们相失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呀!"

"别烦恼了。我们不会再离开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给河流卷走......"

"卷走你的河流,把我们跟你一起卷走了。"

"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咱们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吗?"

"你瞧罢!"

克利斯朵夫拚命撑着,抬起头来,--(天哪,头多重!)--看见盈溢的河水淹没了田野,庄严的流着,缓缓的,差不多静止了。而在遥远的天边,象一道钢铁的 闪光,有一股银色的巨流在阳光底下粼粼波动,向他直冲过来。他又听到海洋的声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问道:"是他吗?"

他那些心爱的人回答说:"是他。"

逐渐死去的头脑想着:"门开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难道这还不完吗?怎么又是一个海阔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们明天再往前走罢。"

噢,欢乐,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其中化掉,眼看自己为上帝效劳,竭忠尽力的干了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欢乐!…...


"主啊, 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罢。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于是,潺潺的河水,汹涌的海洋,和他一起唱着:"你将来会再生的。现在暂且休息罢!所有的心只是一颗心。日与夜交融为一,堆着微笑。和谐是爱与恨结合起来的庄严的配偶。我将讴歌那个掌管爱与恨的神明。颂赞生命!颂赞死亡!"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圣者克利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象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圣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树上;松树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着他出发的人都说他渡不过的。他们长时间的嘲弄他,笑他。随后,黑夜来了。他们厌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得那么远,再也听不见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听见孩子的平静的声音, --他用小手抓着巨人额上的一绺头发, 嘴里老喊着:“走罢! "--他便走着,伛着背,眼睛向着前面,老望着黑洞洞的对岸,削壁慢慢的显出白色来了。

早祷的钟声突然响了,无数的钟声一下子都惊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后面,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


"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端

《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 著,傅雷

……

流光慢慢的消逝。昼夜递嬗,好似汪洋大海中的潮汐。几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周而复始。循环不已的日月仍好似一日。

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在摇篮中作梦的浑噩的生物,自有他迫切的需要,其中有痛苦的,也有欢乐的;虽然这些需要随着昼夜而破灭,但它们整齐的规律,反象是昼夜随着它们而往复。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岁月流逝……人生的大河中开始浮起回忆的岛屿。先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小岛,仅仅在水面上探出头来的岩石。在它们周围,波平浪静,一片汪洋的水在晨光熹微中展布开去。随后又是些新的小岛在阳光中闪耀。

有些形象从灵魂的深处浮起,异乎寻常的清晰。无边无际的日子,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轮回不已,永远没有分别,可是慢慢的显出一大串首尾相连的岁月,它们的面貌有些是笑盈盈的,有些是忧郁的。时光的连续常会中断,但种种的往事能超越年月而相接……

江声……钟声……不论你回溯到如何久远,——不论你在辽远的时间中想到你一生的哪一刻,——永远是它们深沉而熟悉的声音在歌唱……

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江声浩荡。万籁俱寂,水声更宏大了;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伟大的母性之声,它是永远不歇的!它催眠着这个孩子,正如千百年来催眠着以前的无数代的人,从出生到老死;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直到他躺在莱茵河畔的小公墓上的时候。

钟声复起……天已黎明!它们互相应答,带点儿哀怨,带点儿凄凉,那么友好,那么静穆。柔缓的声音起处,化出无数的梦境,往事,欲念,希望,对先人的怀念, ——儿童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的确是他们的化身,因为他曾经在他们身上逗留,而此刻他们又在他身上再生。几百年的往事在钟声中颤动。多少的悲欢离合!——他在卧室中听到这音乐的时候,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看到无挂无碍的飞鸟掠过,和暖的微风吹过。一角青天在窗口微笑。一道阳光穿过帘帷,轻 轻的泻在他床上。儿童所熟识的小天地,每天醒来在床上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他为了要支配而费了多少力量才开始认得和叫得出名字的东西,都亮起来了。瞧,那 是饭桌,那是他躲在里头玩耍的壁橱,那是他在上面爬来爬去的菱形地砖,那是糊壁纸,扯着鬼脸给他讲许多滑稽的或是可怕的故事,那是时钟,滴滴答答讲着只有 他懂得的话。室内的东西何其多!他不完全认得。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一切都是他的。——没有一件不相干的东西: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苍蝇, 都是一样的价值;什么都一律平等的活在那里:猫,壁炉,桌子,以及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一室有如一国;一日有如一生。在这些茫茫的空间怎么能辨得出自己 呢?世界那么大!真要令人迷失。再加那些面貌,姿态,动作,声音,在他周围简直是一阵永远不散的旋风!他累了,眼睛闭上了,睡熟了。甜蜜的深沉的瞌睡会突 然把他带走,随时,随地,在他母亲的膝上,在他喜欢躲藏的桌子底下,……多甜蜜,多舒服……。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